周曼侬再一次见到许袂，是在港城丽思卡尔顿的行政酒廊。

她见到他的时候既意外又不意外。是知道他这几天也在港城，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巧，两人竟入住了同一家酒店。

巧合这种事就像什么机关，一旦扣动就一发不可收拾。

叶吉作为策展人的文化展，即将于后天在港城艺术馆开幕。这是她第一次独立策展，为了这个展忙活了有大半年时间，是职业生涯里很关键的一个作品。周曼侬作为好友自然要来助阵，她是出发前偶然从微信朋友圈里，得知了许袂那几天也在港城的消息。

当然不是他自己发的，这个人似乎要把神秘主义贯彻到底。周曼侬朋友圈里最不缺的就是青年才俊，也没一个是这么装的。有一段时间她很频繁地出席社交活动，每次都有很多人找她互扫微信，通讯录里躺尸了一堆从没说过话的陌生人。

几天前，周曼侬无聊刷微信，刷到一个XX博士，发动态说自己很荣幸能作为嘉宾受邀出席本届亚洲数字经济峰会，与亚太区的专家领导共同探讨云云。

本来她是直接划过去的，如今她的朋友圈全是这些，每个人都有金光闪闪的头衔，出席着各种高大上的活动，永远衣香鬓影歌舞升平。但是手一抖不小心点开大图，一眼就看见有个熟悉面孔。

周曼侬往前翻了翻，确定了一下这个什么什么峰会的地点和日期，然后很随意地发了张自拍，又很随意地给这条动态点了个赞。

过了几分钟，那个XX博士便来找她聊天，得知她刚好这几天也来港城，便主动邀请她来观看他发言，还送了她一张论坛的邀请函。

周曼侬于是把机票日期提前了两天。

想不到在酒店里就先遇上了。

午餐时间，许袂穿得没有很正式，黑衬衫，打一条细领带，袖口挽起来，颇有种实干型精英的好看。同桌的还有两男一女，大概是一起来的同事。

周曼侬只是进来时和他对视一眼，便若无其事地转身取餐，随便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一个可以方便他欣赏她美丽背影的位置。

吃完饭回到房里，她在朋友圈里给叶吉的文化展发了一条宣传。发出去不一会工夫，马上收获上百个点赞，周曼侬也不必看其中有没有许袂，他连她的自拍都不肯赞。

经济峰会在湾仔的会展中心举办。周曼侬穿了西装配长裙，进去后发现展厅很大，光影昏暗，台上人在讲话，下面乌压压的一片脑袋。

她落座后，发现许袂就坐在她前方隔着两排的过道位置。

仿佛有所感应一般，男人回过头，目光轻描淡写地从她面上扫过，又毫不在意地转了回去，和旁边的人低声交谈，互换名片。

周曼侬掐着点来的，她对这种论坛实无兴趣，过了一会，轮到许袂上台发表主题报告，他今天穿了一身挺括的银灰色西装，看起来气宇轩昂，沉稳又英气逼人。精英都是讲究仪表身材的，这个场合虽没看见一个胖子，但也只有他把衣服穿得如此熨称服帖，好似娱乐圈人士来拍大片。

许袂演讲的时间不长，总共也就十来分钟，虽然是对着稿子念的，姿态也很轻松潇洒，一句话夹好几个周曼侬听不懂的行业术语。

等他说完，她就想走了，但还是边打哈欠边撑着听，颇有学生时代忍受校领导讲话的头疼。

真是自讨苦吃，她自嘲地想。

晚上举办行业酒会，周曼侬拿了一杯鸡尾酒，在这个根本不属于她的地方孤零零站着，一个有点地中海的男人略局促地上前搭讪，“周小姐？”

周曼侬转头看了这人两秒，才终于把这张脸和朋友圈的人名对上号，“哦——是李姚博士？”

李博士腼腆地笑，“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有兴趣来看我这么无聊的讲话。”

这个场合也有不少来见世面的学生，周曼侬硬是拉着李博士，和学生小白一样在文化墙前打卡合影，然后晒到朋友圈——“Smart is new sexy.”

她看着这张照片，自己都觉得做作又傻气，根本无法忍受了，从会场出来就想把这条给删了。

删之前，却发现许袂在一分钟内给她点了个赞。

——又马上取消了。

叶吉策划的香江六十年流行文化展在艺术馆六层开幕，设有文采斐然、绝代芳华、金曲不朽、影视留痕多个主题分展厅。周曼侬和她一起到展厅后，先是把整个展逛了一遍，拍了一些照片预备用来宣传，然后转身出去承担了部分接待工作。

今天叶吉的父母也来参观女儿成果，宋驰却说过两天才能有空，只送了花篮来，惹得宋董事长大为不满，“他能有什么天大的事要忙，比他妹妹初次主导的大展开幕还重要？也不见得有什么出息，就连家人亲情都不当一回事了。”

宋董夫人道：“我们家的孩子从来不着调，你还没习惯吗？还好今天小周也在。”

叶吉叫道：“喂喂，怎么我又无辜躺枪了？”

周曼侬陪宋董夫妻逛展，比亲女儿更周到，她会做人的时候真的非常会做人。宋董夫人大名叶萼梅，是国内有名的书法大家，在美院有教职，多少清高，不稀罕人家称她董事长夫人，宁愿被叫作叶老师叶教授，周曼侬就称呼她叶老师。

叶萼梅出身书香名门，一生顺遂，父母疼完老公疼，为人虽有点眼高于顶，但也着实惜才爱美，喜欢聪明能干的漂亮女孩子。她欣赏周曼侬，知道她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女，连着几年都邀她来家里一起过年，惹得叶吉都忍不住玩笑吃醋：“我妈一直恨没有一个漂亮女儿，终于在你身上夙愿得偿。”

一个兵荒马乱的上午快要结束，送走了宋董事长和叶教授，周曼侬的手机忽然叮了一下。

是叶吉发来的微信——【老宋和叶老师好像还不知道你要和他们儿子结婚的事。】

以为她忙得像陀螺，没想到还有闲心八卦。周曼侬回道：【所以你也别说。】

叶吉：【为什么呢？他们一向盼着你做媳妇，知道了肯定只有乐见，除非你也发觉这是个完全错误的决定，现在反悔倒还来得及。】

这丫头……周曼侬发了一个白眼的表情包，说归说，她对于叶吉的口风还是信任的。

她一早上下来也站得脚酸，拉了张椅子坐下，用刚才拍的照片凑了一条九宫格，加上定位发到朋友圈里。

新展开幕当天最是忙乱，周曼侬来捧叶吉的场顺便帮忙，一忙就忙到了傍晚。展览每日的开放时间也只到下午五点半，四点半就不让进了，渐渐地没什么人。

她不知道多少次地带人走进那个名为绝代芳华的展厅——这是今天最受欢迎的一个厅，主题是纪念香江巨星。展廊两边挂着八十年代的旧照海报，往深处走，只见十来个华贵的木头模特，身上穿的是早年歌星开秀的演出服，华丽复古璀璨夺目，是本次最为重量级的珍贵展品。

看着这些来自旧时代的遗物，人仿佛也从流金岁月里走过一番似的。

一方沙沙的白光照下，宛如电影里的场景布置，展厅尽头矗立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身穿版型宽大的黑色风衣，双手深深插在袋里。他面前的假人模特乍一看倒像个真人，披大蓬头纱和一袭雪白缎面婚纱裙——那是梅姑告别演唱会上最著名的一件唱衫。

周曼侬脚步一滞，耳边传来《似是故人来》的曲调，忽然之间没来由的心悸。

他转过身，隔着一段距离遥遥望见她，愣了一下。

这是他们连着三日来的第三次见面。

周曼侬脸上轻轻露出一个笑，只有她知道，这是胜利的笑。

女人主动朝男人走去，站在他身边，老友般问候道：“吃过了吗？”

好像一点也不惊讶他会出现在这里。

许袂皱了下眉头，“吃过了。”

“要闭展了，现在出去吧。”周曼侬说，“维港的落日最美，我们一起逛逛？”

许袂看她一眼，眉心微蹙，许久才点了下头，“好啊。”

今天天气很好。周曼侬早上来的时候，维多利亚港上空一片明媚的蔚蓝，和小时候在明信片上看过的一模一样。

五点半时分，天色一点点暗下来。仍是蓝，却是温柔的，沉郁的，寂静的，日落前才有的那一种复杂澄净的蓝，足以解释为什么英文中的蓝色和忧郁是一个单词。

绚丽的渐变色晚霞逐渐晕染了整片天空，远处灯火辉煌璀璨，水晶高塔般的建筑层层叠叠鳞次栉比，零星游船飘浮在宽阔海面，本都会最为繁华靡丽的一面尽收眼底。

周曼侬倚在阑干边，海风吹得腰带飞扬，她转过头问：“你把琅里的老屋卖掉了吗？”

许袂面上划过一丝微诧，“没有，租出去了。”

周曼侬笑道：“你知不知道，现在是我在住？”

她把驻留的事简单说了一下，最后道：“如果你不希望我住在那里，我可以换一间房。”

许袂双手插袋，视线平直地望着远方灯火，语气淡然，“房子租出去了，用途就不归我管，就算是你住，也和我没什么关系。”

“为什么要把琅里的房子出租？”

“当然是为了钱，还能是为了什么。”许袂说，“当初创业的时候很困难，各种捉襟见肘，办公室的租金都要付不起了。有人打电话来问老屋卖不卖，我不想卖，就签了八年的长租约。”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只是没想到，竟然是租给了你的未婚夫。”

周曼侬今天穿了一件质地很轻的米白色羊毛大衣，头发松松挽了一个髻，中和了容貌自带的攻击性，她沿着海岸线慢慢地走，背影看起来竟然有几分知性温柔。

她漫不经心地说：“觉不觉得，发生在你我之间不可思议的巧合，未免也太多了。”

许袂淡淡道：“这个世界本来就很小。”

周曼侬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忽然闲话般聊起：“我中学时有一段时间喜欢上网——那个时候上网还是有点门槛的嘛。有一次在空间里说周末喜欢去书屋，再去就总会遇到几个同校的男生。后来我发现，有人会把我发的东西截图传播，那些人果然是看到了，才故意来撞我，就再也不在空间里发东西了。”

这种事听起来很夸张，在她身上却让人不得不信是确有其事。

许袂浓眉沉沉地往下压，“你在暗示些什么？”

周曼侬罔若未闻般继续说道：“后来，我越来越明白事在人为这个道理。很多事你以为是巧合，是缘分，最后发现都是有心人一力促动的。如果两个人总是在遇见，那大概总有一个人是故意。”

许袂本来也沿岸缓缓踱着步，闻言停下脚步，沉声道：“有话不妨直说，你以前不是这么拐弯抹角的人。嗯，是太巧了点，连着三天酒店也遇见，活动也遇见，你是想说你是故意的，还是我是故意的？”

周曼侬又往前走了几步，身姿像风摆杨柳，忽然转身，俏皮地笑了一下，“不，我们两个应该是孽缘天注定，躲也躲不过。”

许袂望着她，表情莫测，“那笔钱，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收？”

他说的是买西装的十二万，那天晚上用微信转给了她，她却一直没收。许袂不发消息催促，就只是每二十四小时转账过期后，默默地再转一次。十几天来，就转了十几次。

“买的时候没经过你同意，你付这笔钱说不过去。”周曼侬不再笑，神情也正经起来，“就当是我送你的好了。”

“为什么送我？”

“就当是我的补偿。”周曼侬抿了抿唇，说，“我应该要说对不起——我是说，当年利用你，跟你妈要了三十万。”

许袂听了她的话，没出声，半晌才忽地轻笑一声，语气带着讽刺，“时隔快十年，用一件西装来弥补吗？”

周曼侬也无言，她没想到图穷匕见的时刻来得这么快，她有种强烈地想要逃避他目光的冲动，但还是强迫自己和他面对面，等待男人即将到来的怒火宣泄。

可是并没有，许袂十分平静地看着她，几秒钟后，犹如拨云见日般笑了。

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很少笑，但一笑起来，整个人的气质就截然不同。

只听他轻轻叹了一声，“何必这样呢？人海茫茫，能再见也不容易，重逢到现在，好像都没有真正把话说开，也许我们根本不需要针锋相对。”

周曼侬眨了一下眼，有种很不习惯的一脚踩空的感觉，“我们有针锋相对过吗？”

“没有吗？”许袂声音平缓，娓娓道，“不知道是重逢的场面太尴尬了，还是因为过去的事，你对我怀有戒备。可我以为我们就算曾经不是朋友，也不至于变成敌人。”

“你误会了吧，我对你能有什么戒备？”这句话情绪听起来不太对，周曼侬停顿一下，又调整成不疾不徐的轻松语气，“没有啦，我们当然曾经是朋友啊，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现在也还是可以做朋友。”

“只不过——”她两眼如星，闪烁地望着他，“对于当年的事，你真的没有芥蒂吗？”

“一开始是很生气，我当时真的喜欢你，而且谁都不会愿意被人当傻子耍。”许袂神色坦然，以一种时过境迁不萦于怀的语气道，“但这么多年过去，早就不觉得耿耿于怀了。你的确不幸，我母亲欠你的种种，我都承认。血缘是无法否认的，谁让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也成了掠夺你生存资源的人，你有恨的资格不是吗？被你利用当成报复的刀柄，我也认为是情势逼人，不会怪你。”

周曼侬很少听见这么刺耳的话，她抿了下唇，讥诮道：“你还真是很圣父——啊，别误会，我是说你的境界很高，好像上帝视角俯视凡人，看在我可怜的份上，不屑和我计较是吗？”

“并没有，我也是想了很久才能释怀。”许袂不以为忤，手插在袋里，眼睛温和宽容地看着她，“有一句话我没说过，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你，我很高兴。”

“哦？”

他凝视着她，神情堪称温柔，有种直入灵魂的理解，“可能男人天生就有大男子主义，我也不例外。当年我真的很心痛你，比起对女生的喜欢，更多的是那种小男孩的英雄情结，非常同情你，想要保护你，拯救你，帮你脱离困境，虽然自己也没什么能力，还是很担心你的未来。后来你消失得杳无声息，我最在意的也是这一点……打一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对父母来说，一个孩子在面前死了胜于丢了，那种永远悬而未决的谜题太折磨人，我总是忍不住想你到底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活得好不好，有没有被人欺负。”

周曼侬望着地面，睫毛轻颤两下，她的眼神变得有点空。

“许袂，其实──”

许袂没让她把话说完，接着道：“看到你现在这么成功美满，我很开心，我真的希望你过得好，也没有想过要打扰你现在的生活——不是说我对你还有爱情，九年了，我都快忘记你长什么样了，我只是忘不掉你所代表的一切。现在，我终于可以放下这种悬念好好生活，而不是一直让你沉重地压在我的心上——”

周曼侬神色变幻，欲言又止。

许袂叹了口气，似乎把沉积的心事一诉而尽，表情释然，“不然，我真是觉得很对不起我那么好的女朋友。”

周曼侬沉默也只一瞬，马上笑了。

“你啊，”她弯起眼睛，伸出一根手指点他，“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为什么要把我压在你的心上？你的担心太没必要了。”

“既然你都说了，你总是忍不住想我，那我承认，我确实偶尔也会想到你，只不过想的东西和你不太一样──”

周曼侬深吸一口气，拖长了声音，用淬了毒的甜蜜嗓音说道，“许袂，和你说一句男人都爱听的话，你床上功夫还不错的，在我睡过的男人里也能排个前三吧，光是这一点，就值得我怀念你了。”

她话音落下，空气静默了几秒。

许袂轻轻地笑了一声，“谢谢，这么高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