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袂回到自己的出租房，没看见周曼侬的身影，这让他有片刻惶惶，转头看到她的行李箱还放在屋子角落，才感到一丝放松。

他坐在沙发上，拨出那个号码，嘟了几声，“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可能是没电了。许袂放下手机，不再打电话，想着等她回来，却不知什么时候就这样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感觉很疲惫，所有混乱的感情翻滚在无逻辑的梦里，那似乎是个世界末日一样糟糕的噩梦，却很难形容准确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一种天地倾覆山雨欲来的灾难前兆。

直到有人把他轻轻拍醒。

“许袂，许袂——”

许袂睁开眼，视野里，周曼侬蹙着眉心看他。

“你怎么不回房间睡？”

许袂看着她，轻轻眨了两下眼。转头看见她那个黑色的行李箱，不知什么时候从原本的角落转移到了沙发边上。

蓦然意识到，她刚才本来可能在他睡着的时候，就那么拖着行李离开。他甚至完全可以想象那个场景，实在是看不下去，她才回来把他喊醒。

巨大的不安全感忽然将他整个人攫住。周曼侬见他醒了，直起身子离远了一点，还未反应过来，又被一股力道拉扯过去。

也不知怎么回事，最后她就完全坐在了许袂怀里，后背抵着他的胸膛。她才发现相较于她，他是那么大只，宽阔得可以将她整个人裹在怀中。

周曼侬被困在他怀里，看不见他的脸，只听见耳畔粗重的呼吸声，同时被迫感受着身后胸腔里那颗心脏的沉重，情绪无声地蔓延过来。

“不要走。”男生嗓音喑哑。

周曼侬叹了一口气，“婚礼上发生什么事吗？”

许袂垂着眼睛，收紧了手臂，下巴颏抵在她的肩上，许久才说：“当你发现你的父母都不是好人的时候，你会怎么办？”

周曼侬陷入沉默，片刻后，轻轻笑了一声，“许袂，你相不相信人定可以胜天？”

她转过头去看着他，“我一直觉得，人最难战胜的是环境，是基因，是性格。这些东西，好像大部分是你的父母带给你的，可我不相信是无法战胜的。你难道不相信你有足够的力量，强大到可以战胜这宿命？”

她似乎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你有这样的力量吗？

少年抬起头，他的面孔苍白，在短暂的无措迷茫后，又恢复到平时的镇定模样。那双眼睛，一直以来都像极地湖泊，宽阔宁静的表面下是横亘数千米的冰川，此刻却看着她脉脉融化，逐渐泛出温润明亮的光彩。

周曼侬忽然觉得自己没法被他这样赤诚地望着，她刚想换个姿势，好能回避这目光，就听他轻声喃道：“我觉得我能认识你，实在是很好的事，可能是我这辈子最有运气的一件事。”

许袂不善言辞，所以他偶尔能说出的动听的话，都绝对真挚，真挚到让周曼侬的灵魂都不由自主地颤栗了一下。

她没办法在此时挣脱他的怀抱，只能完全投入进去，这样彼此才不再面对面。

而他对此浑然不觉，浅浅笑着，无比相信地说道——

“就像我想的那样，我们每一次的相遇，都是命运。”

-

周曼侬最后没有离开那个房间。

就陪他，到那个奔赴远大前程的终点吧。她这么告诉自己。

他们会在命运的交叉口走向截然不同的道路，却还可以在这个寒冬享受暂借星火的陪伴。

没过几天寒假结束，高三最后一个学期开学，许袂在学校申请了宿舍，和周曼侬说了这件事。

“这里你就放心住，不要想着搬走。”

“你确定？快高考了，你还要和七个人挤一个寝室？就因为我？”

周曼侬在某些点上很有些矫情，她是非常需要私人空间的人，住多人宿舍于她而言是堪称痛苦的事。这也是她从画室离开后，一直抗拒再找个画室学习的原因，那段日子对她来说方方面面都不愉快。

“不是就因为你，”许袂好像生怕她不接受，“我本来就想住学校的宿舍，但这个房间也不方便退，你就住着吧，周末让我回来歇歇脚就行了。”

“怎么还本末倒置了啊？”周曼侬笑了，但是没有拒绝到底。

她真的住下了，之后过了人生中一段很难得平静且有规律的日子，白天上午到机构上为了通过语言考试的英语课，下午在美院接受教授一对一专门的画技指导，到了晚上就准备自己的作品集。整个人好像一块海绵，沉浸地，投入地，吸收这些知识。

并准备好在将来的某一天，为这些付出代价。

-

许袂在学校做的事当然也是一样，不过是一个重复整合的过程，学习这种事，无他，唯手熟尔。因为地基打得十分牢固，高三最后的几个月，许袂过得相当轻松，甚至可以腾出一部分时间帮别人复习。

那个对象主要就是徐凯，他的高三就完全不同了，不仅在班里稳定地吊车尾，每次大考还不进反退。如果不是因为高三了，班级成员不会再变动，按名次已经不够资格留在一班。

许袂眼睁睁看着这个家境比他优越不知多少，性格原本也开朗得多的男生，因为成绩逐渐活得只剩半口气，看在两年同桌之谊的份上，也不能不拉拔他一把。

“你还是心态问题比较大。”许袂最后总结。确实，能进一班，哪怕是一班的吊车尾，也说明徐凯不缺天赋不缺努力，就是心态实在太糟糕了。

这点徐凯自己也承认，“我每次一到大考就发挥失常，中考也是，差点就上不了三中，我就是怕高考又砸一回。”

许袂平淡地说：“放宽心，高考砸了人生也不会完蛋的。”

徐凯瞪着他，“你这是安慰人的话吗？”

许袂想想，这话是有点不吉利，等到了真考砸后才能这么说，他确实不会劝慰人。

不过徐凯也没放在心上。熟了以后他摸透许袂的脾性，其实是很好说话的，如果他对你不好说话，那就根本不会和你来往，于是趁此机会反而开始八卦他。

“老兄，我问你件事，你为什么快毕业了反而开始住宿舍了？”

“住宿舍可以节省一点走路的时间。”

“三中楼离学校就五分钟的路，大家本来就是为了方便才租那里的。”徐凯毫不留情地指出这一点，“肯定另有隐情吧。”

“你想问什么？”

“我想问的就是——”徐凯嘿嘿笑着，把卷子卷起来在虚空中乱挥一通，“你原来那个屋子里为什么住了个妹子？而且这个妹妹我好像在哪见过的。”

许袂知道徐凯早晚会看见周曼侬，他们本来租的就是同一层的房间，徐凯也不可能忘记她，那样的女孩子，任何人见过一面都很难忘。

见许袂不语，徐凯挠挠头。

“其实哥们，我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是想探究你隐私什么的，就是觉得吧，好像很难跟你真正熟得起来，不知道咱俩到底算不算朋友，你很少讲你自己的事。”

许袂微微一怔，他从小到大，在学校里总是有些格格不入，以至于迟迟没学会和同龄人那种勾肩搭背的交往方式。人和人之间想成为朋友，也是需要一定契机的，他想，他和徐凯，可以算是有一个契机，有一点投缘。

他抿了抿唇，明明最亲密的事尽数做过了，反而是做不到把女朋友这三个字公然说出口。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在这个年纪讲什么男女朋友显得轻浮，就是很难形容她的存在，她于他是那么特别，特别到没有一个词汇可以完全概括。

“是我喜欢的人。”最后许袂是这么说的，“你别跟别人讲。”

徐凯呆了一下，是听到秘密的反应，“哦。”

然后，他就低下头继续背书，过了一会，忽然像被冲上岸的鱼一样半死不活地扑腾两下。

“这该死的高三，老子什么时候也能谈恋爱啊！！！”

-

终于到了六月七日。

每一年的这一天都是如此隆重，一切仿佛都要为了十二载苦学的考生让步。

可能被交通管制提醒了今天是高考，许袂临进考场前，终于接到来自伍月的电话。

这还是几个月来，伍月第一次打电话来，于是她也难免有点心虚，知道对高考在即的儿子不闻不问到这种地步，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妈妈今天要不要去接你啊？”

“不用了，房间就在考场附近，我考完试直接回去休息。”

“哦——还好当初给你租了那个房子，你看吧，妈妈是有远见的，唉，如果当初不是想给你好的条件……”

伍月还以为许袂说的是三中旁边的出租房，其实他说的是订在考场附近的宾馆房间。

她完全没有疑心，根本不知道高考考点一般不会在自己学校。

许袂懒得反驳，也懒得解释。

电话里，女人的声音比从前孱弱很多，语气带着不自信，只听她这么颠三倒四地说话，都能感觉到些许神经质的气息。

虽然是打来关心高考的电话，但因为对儿子学习生活的状况完全不了解，说了几句，就忘了初衷，话题又回到自己身上。

许袂听着，只觉得她最近日子过得大概真的不太好，积攒下的负面情绪没有出口，找到个树洞就发泄得忘乎所以。这个电话打了共二十多分钟，有二十分钟，伍月都是在吐自己的苦水。

他是在附近的早餐店里听的这通电话，见伍月说个没完，索性按了免提放在桌上。

周曼侬在旁边听着，实在受不了，拿起手机对着说：“阿姨，许袂要进考场了，你回头再和他说吧。”

然后直接挂掉。

还是有点来气，“什么妈，考试第一天，打过来把考生当情绪垃圾桶，有病。”

许袂无所谓的样子，“我又不会受这个影响。”

周曼侬还是有点不放心，打量着他，“你真的没问题吧。”

“从小到大考了这么多年的试，能有什么问题。”许袂目光柔和，“但是谢谢你，为我紧张。”

周曼侬移开眼，嘁了一声，“谁紧张你？”

已经可以进考场了，许袂低眼望她，有点踟蹰的样子。

“怎么了，还少什么吗？”

许袂很少见地笑了下，耳赤地低声说道：“有，你能不能最后亲我一下。”

周曼侬愣了一下，这种看着很冷淡的男生撒起娇来，才让人分外头晕，就连她刚才也未能免俗地受到一击。

“说得你要上战场一样。”

她抿住嘴，转开脸忍笑，然后扯着领子把他拽过来，“喂，你会是状元吗？”

许袂什么时候也不会讲大话，“不敢说。”

周曼侬脸上带笑，简单碰了碰他的嘴唇，“好好考，我还有奖励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