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韵停下脚步，抬起头眺望，目光仍落在林意墓碑的方向。

“记得小时候刚到福利院不久，院长就跟我说有人要收养林意，那一刻我的心情非常矛盾。我知道那对夫妻家境殷实，人也很好，林意如果能和他们成为家人，一定会生活得很幸福很快乐。但是，这也意味着我和林意要永远分开，也许我以后都没有机会再见到他。那个时候，我才六岁，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每天晚上一个人躲在卫生间偷偷地哭，拼命说服自己去接受这一切。林意不愿意跟他们走，我还凶他，假装不要他。可当我终于接受要跟林意分开的事实后，他们发现林意有病，又改变了主意，将他送了回来。你能懂那种失而复得的感受吗？从那一刻起，我就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不管以后的日子有多艰难，我都不会抛下我弟弟，我们两个要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林韵轻声诉说着儿时的经历，语气平静，却夹杂着无尽的悲伤。

她的遭遇叶守儒早已知晓，只是她不说，他也不会问。

她从不轻易在他面前展露自己脆弱和柔软的一面，这也是让叶守儒最头痛的地方。

“可是现在他永远地离开我了。六岁那年的恐惧和绝望再次袭来，那种尘封多年的痛苦记忆依旧是那么清晰，我再一次失去了他。我对不起我的爸爸妈妈，我没能好好照顾林意，我根本不配做他的姐姐。”

“林韵，这不是你的错，没有人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情。”

“你根本不知道林意为了我做过些什么。”她怅然摇头，继续道：“当他知道我和你在一起时，他曾狠狠地骂过我，但是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他担心我被你抛弃，他担心我受到伤害。当他知道我怀孕了并且想生下孩子时，他没有反对，而是没日没夜地在公司加班，揽业务，希望能早日升职，多赚点钱来支撑起这个家。当我被别人议论时，他总是第一时间冲到我面前，替我挡下那些白眼和咒骂。我明知道他身体不好，但是我却把他付出的一切当成了理所应当，是我的自私和愚蠢害死了他。”

叶守儒看着面前表情漠然的的林韵，眼中充满了心疼，但是想说的话却如鲠在喉。

这四年来，今天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地敞开心扉，将深藏内心许久的话说给他听。

他深知她的不易和艰辛，他也想替她遮风挡雨，但却总被她拒绝。

他知道她是个无比坚毅的女人，同时他也害怕他做的太多会伤害到她的自尊心。

“在此之前，为了我和你之间那所谓的爱情，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口是心非和自欺欺人的傻瓜，我天真地以为我可以说服全世界，我拼命向所有人证明我和你在一起不是因为你的金钱和权势。可是到最后，活在谎言里的只有我自己，其他人根本不会在乎我们之间究竟是不是真爱，更不会理会我的辩白。当我违背良心默许自己成为第三者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只是我没想过我竟然要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我失去了我唯一的家人，也失去了我的孩子。我想，这一切都应该结束了，我永远都不可能再爱你了。”

叶守儒纵横商场近三十年，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充满无力感。

明明他爱的人就在眼前，却无法靠近，仿佛远在天边。

他双手紧紧握拳，语气坚定道：“但是，我爱的人永远只有你。林韵，求你别这么轻易放弃好吗？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不勉强你现在就改变想法，等你……”

“为什么直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如果我们再不收手，只会让更多的人受到伤害。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为什么你还不珍惜你所拥有的一切？”

“你还有我，林韵，我永远都不会放开你。”叶守儒激动地反驳，上前一步，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臂。

“不，你是你，我是我，我们之间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如果你执意不放手，就是逼我去死。”林韵挣脱他的双手，后退一步，她眼神冷漠地望着他，说出的话透着寒意。

叶守儒一听她说“死”，内心变得慌乱起来。

他知道她的内心遭受了巨大的创伤，需要时间慢慢去抚平，他也下定决心要用一生去呵护她，让她重拾快乐和幸福。他口口声称会好好保护她，不会让任何人来伤害她。

殊不知，原来伤她最深的人竟然是自己，一步一步将她逼至绝境的也是自己。

叶守儒双手颓然地垂至身侧，眼神渐渐变得哀伤。

他深深地看着眼前表情茫然麻木的林韵，似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

林韵从未见过他如此挫败的姿态，内心一沉，但是很快就清醒过来，绕过他的身旁坚定地离去。

林韵的身影由远及近，顾千帆和叶凛安相望一眼，虽内心关切，但此时却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来安慰她。

只见她来到林意的墓前蹲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墓碑，用手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照片。

许久许久，方才开口道：“我们走吧。”

不等两人应答，她径直走到叶凛安面前，替他整理好腿上的毯子，又转到他身后推起轮椅缓缓上前走去。

等将叶凛安送到了医院，顾千帆打算送林韵回家，却被她果断拒绝。

“林韵，让Hugo送你吧，医院这里不好打车。”

“真的不用了，林意的身后事一直是千帆在帮忙打理，这段时间他也累了，况且公司好不容易步入正轨，更需要他亲自坐阵。”

“我没事，还是让我送你回去吧，我送完你再去公司。”

“不，公司和我家不顺路，你真的不用刻意送我，我可以自己回家。凛安你也累了一天，好好休息吧，我会再来看你。”林韵简短说完，便转身离开了病房。

看着她消失的背影，叶凛安不禁皱起了眉。

“她这个样子我不放心，你还是悄悄跟着她吧。”

顾千帆点点头，准备离开，又听叶凛安提醒道：“Hugo，我觉得她现在的状态有点反常，你多盯着她一些，有情况及时通知我。”

顾千帆轻应了一声，随即关门离去。

林韵从出租车下来，回到了小区，这里的一切是那么熟悉，此刻却物是人非。

周遭相熟的不熟的面孔都紧盯着她，他们看她的眼神，是那么意味深长。

但林韵全然不顾，面无表情地在众人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向自己家的那栋楼。

比起生离死别，沦为别人的笑柄又如何？

如果被别人唾弃和咒骂，就能让林意活过来，她宁愿每天被骂一万遍，她宁愿用她的全部来交换，包括她的生命。

回到家，兴许是太久没有开窗的缘故，客厅里传来阵阵霉味。

林韵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回房间，她没有开灯，让自己陷入一片黑暗里，仿佛只有这样，她心底的伤痛才不会被发现。

她蜷着身子蹲坐在床边，疲惫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却清晰浮现出他和林意过往的一切。

从福利院，到林意上小学，上大学，再到硕士毕业那天，她亲手给他献上一束鲜花，还和他以及他的同学一起开心地拍了合照。

林韵默默回忆着关于林意的点点滴滴，心如刀绞，她痛苦地用手猛锤床沿，将自己的脸埋在被子里。

四周一片沉寂，只有床头柜上的闹钟还在滴滴答答地走着，每一声都震痛她的心。

第二天林韵重返星辉，走进公司的那一刻，她感受到了纷纷而至的目光，有探究的，有同情的，也有疏离的。他们默不作声，但她能感受到从他们身上散发的寒意，她似乎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整理好材料，又去到赵董那里递交了离职申请。

赵董象征性地对她进行挽留，她心怀感激，但是态度坚决地拒绝。

她心知自己给星辉和赵董带来了多少麻烦，就让这些甚嚣尘上的不堪往事随着她的离开就此被遗忘吧。

独自一人拎着一袋私人物品和资料，走出大楼，在阳光的照射下，她不禁眯起了眼。

外面行人匆匆，她停在原地未动，她的路在哪里？她该去哪里？

“林韵。”

是顾千帆。

她转身，他紧紧跟了上来。

“跟我回去吧。”

“不。”林韵笑着摇头，“从今天起，我的路我想自己走。”

“为什么？让我陪你一起好吗？”

“不，我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把你当避风港，一遇到困难就躲到你身后。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林韵微仰起头看着顾千帆，她的脸上竟然露出了笑容。但她的笑，却让他心慌。

“林韵……”

“你回去吧，让我一个人呆会。”

她下起逐客令，顾千帆欲言又止，虽不放心，但他了解她的个性，只好作罢。

林韵从房产交易中心出来，猛吸一口气，是时候该和这里的一切告别了。

她在这座城市长大，学习，工作，有了自己的家，她原以为她和林意的人生终于迎来了曙光。

可现实却如此残忍，她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唯一的弟弟，也失去了她尚未出生的孩子。

从此，她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晚上在家整理旧物，林韵将从小到大和林意的照片一一放好，还有她仅有的一张全家福。

泛黄的照片上，妈妈抱着林意依偎在爸爸身侧，温柔地笑着，她坐在爸爸的腿上，开心地看着镜头。

儿时的记忆是那么朦胧，她努力回想着，能记起的片段却寥寥无几。

突然，门铃响了。

她一惊，放下照片，走至客厅。

打开门的那一瞬间，一个高大清瘦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她晃神，轻声唤道：“林意……”

“林韵，是我。”

叶凛安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她清醒过来，只见叶凛安双手拄着拐杖站在面前。

“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

“你是一个人从医院里偷偷跑出来的？”

“你打算让我一直这样站在门口吗？”

林韵这才意识到他的伤未好，连忙将他扶了进来。

走进客厅，顺势打开了灯，这次看清了叶凛安的脸，他正紧盯着自己，眼神里透露出复杂情绪。

“你先坐吧。”

“林韵，等我的腿好了，跟我去美国好吗？”

“不，我不会跟你走的。”

“我知道你不想留在这里。我们可以一起去美国，你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不想去美国。”

“那你想去哪里？欧洲？还是加拿大？我都可以陪你去！”

“我不需要你陪，我只想一个人生活，不想被打扰。”

“林韵，你为什么迫不及待要跟我们所有人划清界限？你知不知道，你越是这样，我就越担心！”

叶凛安语气变得急促，他不想再继续跟她打哑谜。

也许旁人没有发现，但是他全都看在眼里。自从她失去孩子在病床上醒来的那一刻起，他没有见她流过一滴泪。她身上的平静和淡漠，让人害怕。

这是怎样的一种哀莫大于心死，让她的内心变得如此毫无波澜？

林韵沉默了许久，抬起头与他对视，缓缓开口道：“难道你没有发现吗？任何靠近我的的人都会变得不幸。我爸妈，林意，你爸爸和顾千帆，还有你，如果不是我，你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林韵，别把这些事往自己身上揽，这些都跟你没有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如果不是我，林意会活得好好的……”林韵情绪激动，声音开始哽咽。

叶凛安心疼地揽住她，轻拍她的后背，安慰道：“傻瓜，不要把所有的错都归咎于自己，人生有那么多变化，哪里是你我能左右的？”

“可是……我再也没有弟弟了，这个家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她死死地揪住叶凛安的衣袖，将头埋在他的胸前，隐忍多日的泪水终于在此刻倾涌而出，势不可挡。

“你永远都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还有Hugo，我们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叶凛安抬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轻声安抚道：“大声哭出来吧，哭出来心里会好受些。林意在天上，一定也不希望见到你活得这么痛苦。”

脑海里，林意带着笑容的面庞一闪而过，林韵死死地咬住嘴唇，失声大哭了起来。

“阿韵，今天晚上你有空吗？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也不想见叶董，但是跟付哥见一面总是可以的吧？你就把我当成一个关心你的普通朋友也行，我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的。”

电话那端的付哥语重心长，让林韵难以拒绝。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叶守儒为了见她才想出来的权宜之计。

林意丧礼结束后，叶守儒给她打过几次电话，她总是第一时间挂断。

他再打，她就直接关机。

她用这种强硬的方式向他表明态度，她不可能回心转意。

前几日，林韵去医院看望叶凛安，在医院出来的路上撞见他的车。

她知道，他在车里，但她僵在原地，不肯上前一步。

高大的车身挡住了她的身影，她不清楚，他是否也看到了她。

许久，车子缓缓启动，排气管的热气迎面扑来，她仍不为所动，盯着他的车亮起红灯，然后缓缓驶离。

多么惆怅，多么讽刺，明明曾经那么相爱的两个人，现在却只想躲得远远的。

她下定决心要跟他划清界限，自此成为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晚上，来到和付哥约定见面的咖啡店。

付哥见她来，连忙站起身来。

林韵走近，环顾左右，没有看见意想之中的那个人。

“你放心，只有我一个人，叶董没有来。”付哥解释道。

见她脸上戒备稍稍放松，付哥招呼她坐下，又问道：“想喝什么？”

“白开水就行。”

服务员离开后，两人对视而坐，气氛略显尴尬，付哥紧张到双手紧紧握拳放在腿上，背也挺得笔直。

“付哥，谢谢你。”

“不不，我什么忙也没能帮上。我知道这段时间你经历了很多事，肯定过得很辛苦吧？”

面对付哥关切的眼神，林韵摇摇头，平静回道：“付哥你不用替我担心，我没事。”

“阿韵，我知道你是个要强的孩子，但你千万别硬撑着，别把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你这样下去，付哥看着心里也难受。”

坦白说，她在楠兴的时间不算长，平日里跟付哥见得最多，但也很少深谈，每次都是匆匆几句收场。以前的他们，总是围着叶守儒一个人转，但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家人胜似家人。付哥真诚的关心让她动容，她知道，他是真心希望她好，一直都是。

“付哥，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听说你已经从星辉离职了是吗？”

“是，我不想再给赵董添麻烦了。我想网上那些言论你已知晓，我不希望我一露面又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风言风语，我想休息一段时间。”

“好，休息好，已经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你在家好好休息，如果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你随时通知我。”

听她这样说，付哥露出释然的笑容，整个人终于不再紧绷。

林韵不再答话，勉强扯出一丝微笑。

“凛安说你不愿意去美国？”

晚上，顾千帆来林韵家陪她一起吃饭。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有空就抽身来看她。他知道林意去世和失去孩子对她打击巨大，他多担心她承受不住。但事后她若无其事的反应又让他无比心痛。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把自己的心严严实实地封闭起来，拒绝与外界接触，包括他。

“是，我不想和他一起走。”

“那我呢？林韵，给我个机会，让我照顾你。”

“不。我不需要你来照顾我，求你们不要把我当成一个不堪一击的弱者，我比你们想象中要坚强很多。”

“我知道你很坚强，但是我想照顾你不是因为我同情你，而是……因为我爱你。林韵，我对你的心从未变过。”

“千帆，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

“这是你第二次正式拒绝我。”顾千帆声音略显苦涩，继续道：“但是我不会放弃，我会一直等下去，等到你说愿意的那一天。”

“我不可能再爱上任何人，我也不值得你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值不值得由我自己说了算，你放心，我不会逼你做决定。在你改变心意之前，我们依然是朋友，对吗？”

面对顾千帆，林韵的心是柔软的。这个男人为她默默付出了太多，她实在不忍心用自己身上坚硬的刺去刺伤他，但她也不希望因为自己再次连累到他。

“我以为我已经够傻了，没想到你比我更傻。”

顾千帆没有反驳，看着她轻轻叹气又无奈的模样，温柔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