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刚买好的画装入衣袖，云珧踌躇了片刻，抬脚往京郊的方向走去。

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洒在天边，晚霞如诗如画，染红了半边天。云珧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到达了那座宅院。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抬手叩门起来，不料门却应手而开。

云珧惊了惊，止住了心跳，向庭院内朗声道：“在下云珧，再来拜访贵府，是为拿回上次遗落之物。不知主人可否在家？”

过了半晌，四周仍一片静谧。

云珧正欲离开，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云公子且慢。”

亭中的石桌上摆了两杯热茶。不多时，侍女端着一个盘子回来，上面放着的正是那日他遗落在此的荷包。

云珧接过荷包，连连道谢。

卿玉笑道：“上次家中小厮毛手毛脚的，竟将公子的珍物弄掉，公子不怪罪已是好的，怎敢受得起公子这声谢。”

话锋一转，卿玉继续道：“不过我瞧这枚荷包精巧别致，花纹繁复又不失细腻，布身更是千金难求的云锦，贵重异常，可见赠物之人的心意。今日见公子专程来取，想必此物应是云公子的心上人所赠。”

此话一出，云珧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柳姝的脸，紧接着又是太子和她携手的画面。

云珧语气带了些落寞：“傅小姐聪慧，不过在下如今并无心上人，此物也只是一件旧物而已。”

卿玉神情不变，转头对身旁的侍女道：“若月，将去年酿好的桃花醉拿来。”

一壶酒放在石桌上，卿玉将杯中斟满，递给云珧：“请。”

云珧道了声多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入口香气浓郁，甘醇鲜美，不由得赞叹：“好酒。”

卿玉浅笑：“茶清淡且克制，酒浓烈而豪放。今日公子前来，身上沾染了些酒气，本想以茶平淡冲和之，可公子的神情态度却告诉我，公子心中有愁，只得借酒消愁。”

云珧听后，心中一阵起伏。

卿玉接着说：“但，酒可通血脉，御寒气，行药势，助阳气，唯独解不了愁。就算公子借此暂且麻痹自己，企图忘却一时的不快，再度清醒时，事情依旧无法解决。”

云珧目光闪过一丝亮色：“傅小姐此言，是要告诫在下不要沉溺过去，可，在下的境况，傅小姐如何得知？”

卿玉从容道：“自上次见到公子起，我便发觉公子的神情隐隐有颓然之色。虽不知公子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也能得知公子近来苦闷，无处消解。”卿玉一下一下地敲着桌子，神色自若，“其实很多事情与其藏在心中苦苦压抑着，不如就此说开。”

云珧注视着眼前的女子，竟有种惺惺相惜之感，借着残余的酒意，他将年少时与柳姝相识，相知，相恋，直至如今心上人嫁作他人妇的凄凉倾倒而出。

卿玉静静听他说完，不动声色道：“如此说来，的确是一段令人唏嘘的故事。”

忽而抬眸，“不过，令我好奇的是，云公子如今对这位柳小姐是何种感情？”

云珧微愣，细思此问，终是摇头：“其实在下心中也不甚明了，我与她相识多年，深知其为人，亦明白她做出这个选择，定有自己的为难之处。只是，心中明白是一回事，真正面对时又……”

卿玉微微一笑：“云公子心知肚明，人生于世，岂能事事如愿。观公子形容举止，便知绝非凡品。佛曰众生皆苦，然公子自幼生于富贵之家，不论家世、地位或才貌，皆非寻常之辈所能及。既然生来便拥有如此之多，自然肩负更重。公子知晓高门大户婚姻嫁娶本就身不由己，可是庶民求一饱饭尚且为难，又哪有闲情逸致去言情说爱？”

她站起身，徐徐踱到一颗桃树下，轻抚枝上的桃花：“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我们亦无法左右他人的意愿。世界虽大，每个人却也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因此我们与他人的来往，大可看作是一场与自身的游戏，最后的因果皆由自己来尝。”

霞光中她的形容别有一番气韵，只见她声音清越道：“是以人贵自重，唯有自爱。”

云珧微愕，看着眼前的女子，眼中溢满了欣赏之意：“傅小姐格局之广，令在下叹服。今日听君一言，受益良多。”

卿玉从容一笑：“不过是一些感悟罢了，公子愿意听，我便很欣喜了。”

云珧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卿玉，只见她一袭碧色罗纱裙立在桃树下，正含笑望着他。枝上桃花朵朵，如霞似锦，她如画的眉眼却胜过满院的桃花。

云珧突然心弦一动，想起今日在小贩处买的一幅画，不由笑道：“傅小姐站在桃树下的情景，倒让我想起今日得的那幅画，画面竟与现在别无二致。”

卿玉注视着他把画轴展开，缓缓道：“你这幅画从何得来？”

云珧道：“此画是我在一个摊铺上见到的，虽未作完，但胜在意境好。”

卿玉直直盯着云珧手中的画，半晌后，才悠悠一叹：“想不到我与公子还有这等缘分，你手中这幅画其实是我所画。”

云珧惊诧：“啊？”

世上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卿玉解释道：“数年前我曾在此小住，此画本要送给一个故人，不料画到一半因事停笔，画也留在了此处。本以为它早就被毁掉了，不想最后竟流落到公子手中。”

云珧沉吟道：“哦？竟是……如此一段曲折的经历啊。”

卿玉见他仍不大相信，索性进屋拿了一副笔砚出来，将宣纸平铺在石桌上，亲自画了一株桃花。云珧仔细对比，发现两幅画的笔法十分相似，而后者明显更胜一筹，这才咂舌道：“原来这画果真是姑娘所作，实在是太巧了。”说罢将画小心翼翼地卷起，送到卿玉面前，“如此这般，理应物归原主。”

卿玉握着画轴，怔愣了片刻，又将其递回：“此物既然到了公子手中，说明它与公子有缘，若公子不嫌弃，便留下它吧。”

云珧接过画，踌躇了片刻，抬起衣袖：“既然此画是姑娘所画，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姑娘将剩余的部分画完？”

卿玉淡声道：“我已多年没有动笔，方才只是献丑，何况此时早已没了当初的心境。”

见他面上闪过一丝失落，卿玉缓缓勾唇：“不过，等公子日后有了心上人，可将其入画，也算再度赋予它生命了。”

云珧点头道：“傅小姐说的很是，只是在下画艺不精，若是山水花鸟之类，还能凑合，可论人像，实在拿不出手。到时若是坏了这种好意境，就不美了 。”

卿玉笑了笑：“若公子愿意，我可以教公子。”

云珧闻言，欣喜抬袖：“在下自然求之不得。只是不知姑娘何时有空？”

卿玉沉吟道：“白天不大方便，你等黄昏时再过来罢。”

云珧满口答应，又连连道谢，这才告辞离去。出了门，云珧从袖口中拿出荷包，将其紧紧攥住又缓缓松开，轻叹了口气，将它埋在了一颗桃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