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长晏是什么德行，她早早便在陈忠口中有所耳闻，是个难伺候到了令人发指的主，比起他的两个哥哥，简直有过之而不及。

“三皇子今年八岁，却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口吃到了半个哑巴的地步，据说还是个跛腿，圣上不喜他，阖宫的娘娘也对他没有好脸色看，把他丢在南鹤宫，让他自生自灭。”

齐晴天跟着传唤她的小太监走，途中依次路过冷宫、囹圄，从一开始的繁花似锦逐渐变得萧条寂寥，路径也逐渐变得陌生。

她忽然想起来，之前夜里排班巡逻的时候从未排到过南鹤宫，将这么小的孩子放在这么偏的地方，一没有侍卫保护，二没有奴仆伺候，想来他们是真的不管三皇子的死活。

南鹤宫宫殿群的最边缘，四周仅用木条围起，墙上缝隙中长满了许久不清理的苔藓杂草，灰尘和泥水覆盖了宫殿本来的样子，唯一气派的飞檐角也落上了一窝麻雀。

盛夏的天，殿里殿外却透露着凉气，屋里只有一个老嬷嬷和一个小太监伺候。

齐晴天刚走进就被里头的景象震惊了，满地皮球竹蜻蜓布玩偶到处都是，灰黑色的涂鸦遍布整墙，窗户坏了一半歪在外面，被风嘎吱吹响。

秦嬷嬷守在烧得正旺的火炉边，小心翼翼举着扇子烧火，壶盖被蒸汽推动旋转鸣叫，白雾散在空气中透露着淡淡苦药味。

风从四面八方的漏洞里刮进来，屋内潮气重，她裹紧身上的衣服，将脸埋进衣领。

这漏风的房子，等到了冬日可怎么熬啊？

曹贵没注意到她的尴尬，他熟稔地跨过地上的玩具，扶着白屏风的一侧，朝里探头。

“殿下今儿被国师叫去书堂了，许还要一会才能回。”秦嬷嬷停下手中的活计，对正要走进屏风后的曹贵说道。

“怪不得，平日倒也不会起那样早。”

“几时去的？”

“辰时，奴婢还煮了两个白蛋，殿下一并拿着去上早课了。”

齐晴天仔细观察他们的神色，却见他们并没有露出她想象中的厌恶神情，反而透着一种像是对待自家孩子一样的亲昵。

“这位是南军来的齐卫，往后负责看顾殿下的安危。”

二人聊了一会才想起来还站在门口的齐晴天，曹贵替她将地上的玩具挪开，她这时才能走进，看清楚整个屋内的景象。

正堂一片狼藉，但屏风后的房间整齐宁静，木床上的床铺整洁，柜子和书桌一尘不染，床边的矮几上还放了个细长青色瓷瓶，里头插着一只半怏的红杜鹃。

秦嬷嬷神色淡淡的，只是简单应了一声，继续看着炉上的火。

“南军来的，过不了多久也会走，咱们可怜的殿下，现在哪儿还留得住人啊。”

“哎呀，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曹贵面色一变，慌慌张张想要解释。

秦贝娘一听也变了脸色，干脆丢下扇子，继续道：“我说的不是实话吗？上次来了一个，竟然在殿下碗里下毒，还有那个叫参卫军，也是好说歹说才来，然后呢，来这偷了点东西就走了。”

“我可怜的殿下，早早走了娘，他只是天生蠢笨了些，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大错，怎么人人眼中都容不下他……”

“他们轻贱咱们殿下也就算了，难道你也要这般吗？！”

秦贝娘说着说着眼里溢出了泪珠，她用力拿袖子一擦，转身将药壶拿到了一旁的石台上。

“等殿下回来了记得提醒他吃药，我还得去净衣房干活，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诶诶诶……”

曹贵伸手却没拦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捂着脸快步走出了屋子，他回头对着齐晴天讪讪的笑了一下，面上露出几分不好意思。

“殿下的情况，齐卫也是知道，还是……请莫要见怪。”

齐晴天摆了摆手表示无事，说到底她对三皇子的印象也还只停留在陈忠以及南军那群人口中，只知道是个愚蠢乖张又蛮不讲理的小孩，现在看来，倒好像与她所想的不太一样。

曹贵说他与秦贝娘都是三皇子生母杨贵人的人，杨贵人母家失势倒台后，他们便被发配去做各宫杂务，但他们实在不忍心留下如此小的孩子独自在殿中，便时常来照拂。

所以名义上说，三皇子长晏的南鹤宫，是无人孤苑。

他被丢弃在这里，只等着父皇心情好时漏些恩赏，皇子们所习的御马射箭他一概不知，更别说皇子们笼络世家、季节党派的手段，就连到国子监读书，也得谢谢沈原没忘记他。

齐晴天想到这些，也有点心疼，他能在这宫中长大到八岁，已是极大的幸运。

“奇了怪了，这都午时三刻了，往常午时不到就应该回来了……”曹贵放下手中的活，走到门外眺望。

齐晴天将拨浪鼓丢进竹篓，提上有若剑走来。

说到底她现在也是南鹤宫的人了，主子的安危是自己头等要事，万万可别在她刚上任第一日出问题。

“我去看看。”

从国子监到南鹤宫，前半段路与乾清宫相连，人多，出事应该不会在那边；怕就怕从水榭到南鹤宫这一条僻路，周遭多矮树，又绕相思河，若是旁人有心……

齐晴天不敢耽误，飞起一步登上檐顶，运起轻功踩着片片琉璃瓦，朝国子监的方向奔去。

她运气很好，没走多远就看见水面上栈桥的一抹小小身影，背着不符合身高的硕大竹篓，走在唯一一条通向南鹤宫的路上。

小皇子肩膀瘦弱，低头走在栈桥上，从上往下俯视，只能看见他细软的头发用一根湛蓝的发带松松绾住，软塌塌的发髻像一朵墨云，左右晃动。

齐晴天眼前一亮，估摸着八成就是他了，只是着背影怎么有些眼熟。她想不起来是谁，干脆跟上他的脚步，在暗处护着他往回走。

“唰——”

一只利矢破空蹭过她耳畔，她侧身一躲险险避过，回头看是一个黑衣人攀附在就近的一棵高树上，正沿着高大树干笔直滑落。

而他手中的弓弩，正对着栈桥上的三太子！

齐晴天暗叫不好，她翻身落在岸边，横刀斩断他射出的利矢，下一秒身后的小皇子尖叫，她猛地回身，却见栈桥对面的树丛中同样探出一柄闪着寒光的弓弩。

来者两人从河岸两边包抄，今日是必要杀了他们！！

齐晴天来不及思考，单手环住三皇子，又左右两剑劈下飞流而至箭矢，朝着最近的岸边狂奔。

树丛中黑漆漆的箭筒闪着死亡的银光，她手心攥紧满是汗水，顾不上身后的刺客，手中的剑噼里啪啦斩获断枝，用身体护住三皇子，像不要命一般朝箭筒的方向跑。

她知道长晏有极度严重的恐水症，是因为年幼之时被包藏祸心的奴仆推进水中，差点淹死，所以每次他走这一段路，都会非常缓慢且小心。那些人专门挑了这个地段来害他，可谓是阴险又狠辣。

因此齐晴天只能硬抗，决不能断然带他跳水游离。

“别看。”

她搂住长晏捂住他眼睛，提剑反手刺入那箭筒之后，只听噗嗤一声，却并未听见任何惨叫和血液涌动的声音。

这是……

齐晴天觉得不对劲，她一脚踹翻搭在矮树中的箭筒，随着箭筒咕噜噜滚出，底下的装置也跟着露出来，那是一节连着细线的木架，后面捆绑着一个稻草假人。

此时假人被有若剑贯穿，漆黑的箭筒也滚进相思河中，对面的黑衣人早已不见踪影，四周安静的像是这一切从未发生。

齐晴天这才松了一口气，低头查看怀中的小孩。

这一看，吓得她汗毛都竖了起来。

小孩容貌明朗精致，尤其是眉心的那点朱色，犹如丹顶鹤头顶和曜升的红日，一身布衣也挡不住他贵气逼人，如同埋藏在泥水中的宝莲，在抬眼时缓缓绽放。

这……这不就是那日她在南军后用秋千撞飞的臭小孩吗！？

齐晴天变了脸色，却见长晏的眼神与那日的威严冰冷大不一样，现在的只有孩童般的单纯诚挚，望向她像是第一次见面一样陌生。

“谢谢。”他慢慢松开手后退一步，低头小心翼翼说。

这是长晏第一次受人之助，他连谢谢二字都说得笨拙无力。往日在国子监，那些同窗会故意在相思河边埋伏吓他，逼他一次次自愿跳入水中，而眼前这个人，为了护他，竟愿意硬闯箭雨。

不知道要怎样答谢，他感到一阵阵尴尬愧疚涌上心头，局促攥着衣角。

“我……我给你些银钱答谢吧……”

他身贱又庸匮，故而也从不敢欠人恩情，总是想着要尽自己之力还掉一些，因为再过些时日……兴许他也就没有时日了。

但眼前之人像是刻意不领情，扶着他身后的树，一言不发朝他身上压下来。

“诶，诶，你……”

他盯住齐晴天后背没入半截、闪着寒光的箭矢，失语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