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我时常会听到篮球场上楚娅曾为我加油呐喊的声音,清脆悦耳,余音绕梁,宛如周洋的笛声,贯穿了我的学生时代。
我总会梦见楚娅拿着向日葵的娃娃,梦见每个年龄段的她在小胡同里奔跑,喊着“凉月哥哥”,对着我笑……
那个向日葵的娃娃,还是当日学校组织了活动时,我卯足了劲为她射击得来的。
几年过去,胡同修建,它已不是原来的模样。
楚娅占据了我过去的一大部分成长时光……
又是我难以启齿的,青春期时……青涩又懵懂的,单恋。
以往不懂“魂牵梦萦”的真实含义。
成年后,我才懂。
——
“梁煜野,醒醒!”
“梁煜野!”
白驹过隙。
天空中的烈阳光线,透过玻璃窗,尖锐地刺入了我的瞳孔,我下意识遮挡,宿醉让我头疼欲裂。
朱怡拍了拍我的肩膀。
站起身,我头重脚轻地走了几步,顺手点燃了一根烟,潦草地用手指拨了拨自己蓬乱的发丝。
面前的这位大伯似乎是在打量我的裤衩背心,有些战战兢兢:“梁……梁律师啊,村里的那些人,他们说,找你打官司,钱要的回来……我就……让你陪我去说道几句,说不定也不用打官司,钱能要回来个八成也行。”
双唇抿着烟嘴,我习惯了自己烧水用水壶给人倒热茶,学不来某些人用茶道待人的那一挂。
话一出口,声音含糊:“大伯,您抬举我了,我就是个法律工作者,跟那些名牌大学毕业的律师不一样,您来找我,我就踏实办事儿,尽力而为。”
茶叶在杯中热水旋转飞舞,放置在大伯的面前。
“说实话,来找我的,基本那几件事。”
下意识地一手捧起烟灰缸,我往左手边的那棵植物浇“水”,我又吸了一口烟,想起他们这些拆迁大户的事儿一件件,对着烟灰缸点了点烟灰。
“村子里房屋被征用了以后,有了钱是几家老实?大伯,您这民间借贷的事,也别听人胡说我能百分百要回来,我不是搞暴力服人要回钱的,法院也不是我家开的,法条就在那,欠钱的人该怎么治就怎么治,我该怎么办事就怎么办而已。”
大伯一脸愁苦:“这不想着都是朋友,借就借了。”
我哂笑:“朋友?大伯,您岁数比我大,这年头的朋友,几个能信啊?您让他还,最后脾气还是他大。”
大伯一拍腿:“可不是么!要他还一些,最后还是我被骂一通!”
一来二去,大伯自言自语式的碎碎念,就那么唠了一个小时。
从朋友之间的革命友情,说到自己的爱情和儿女事业、婚姻之路多么坎坷。
“大伯,您借的钱数额也太大了,几百万,不是几万。您赶紧先去我对面的朱律师那唠唠,按照标的怎么收费,她也是我们所的财务。”
朱怡不止一次说过我,人要接地气,但又不能太接地气。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归还是要沾着“钱”字的利益关系。
我们这,也不是做慈善的。
当这位大伯说着想要请我去说道几句要回八成的钱时,我就知道……
我特么是被当成骂人不带脏字的讨钱辩论选手了。
——
太阳升起时,我便去晨跑七公里。
跑完回来的那一会儿,顺路我会啃几个包子,然后开始拉开卷帘门“开工营业”。
当然,没事的时候,我也会摆烂补觉。
律所也不能叫律所,全名是叫“凭良法律服务所”。
名字就是那么土,全是因为这儿四个律师职业身份的问题。
我们只能干民事的案子。
按合伙人朱怡的话来讲,全是接地气的案子。
也算每个人,各有所长。
但得凭良心做事。
就比如,这大伯一进门,便找我帮忙要钱……
前些年的时候,一大早,我的烟灰缸里总会有二十几个烟头泡在水里堆积如山,都是那些习惯了一进办公室,找我开“茶话会”的老少男女,把我愁的。
唠了磕,实际让办事儿的就那么几个。
但好在法院就在对街,租下这个办公室时,也是朱怡有眼力见,所以到目前为止,生意也不算差。
年少时,我话少。
可一成年,经历的更多以后,忽然发现自己的脸皮……也可以挺厚。
做人,还是要三分正经,七分随性,可能这样对我而言,才最快乐。
——
朱怡是个单亲妈妈,也是我的合伙人。
她有两个孩子,为了他们,朱怡很拼。
等到这位诉苦的大伯离开朱怡的办公室,她拿着洒水壶过来浇花,“啧,你又把这朵花给浇死了。”
瞥了一眼,我才发现那花盆的土壤里,是我的烟灰缸里的脏水和一堆烟头。
“无心之举。”
朱怡笑话我:“你救了它,又不养活它。你说你是不是闲得慌去刨土?”
脱了球鞋,我换了拖鞋,耸了耸肩:“是吧,以后不救了。”
“对啊,你还是放过它们吧。”
听到这句话,我收拢了笑意,为什么救了它们,又不养活?
我还不是在等那个姑娘出现在胡同里的那一刻……
放过它们。
可我心里有个执念,该怎么放。
这么多年了,记忆里的她,却还是高中时的模样。
替我把花盆清理干净,朱怡说:“晚上聚餐,不过你昨晚是不是和你同学喝酒了,今天行不行啊?”
穿上黑色衬衫的那一刻,我被她问烦了,“朱姐,能不能别老问一个男人‘行不行’?”
双手环抱,朱怡挑眉凑近问我:“梁煜野,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她见过你这一面吗?”
“……”
“没有。”
朱怡:“哟,怎么,你是单相思?”
除了自己,我不愿与任何人承认这件事:“要你管。”
转身离开,朱怡在我身后被我气笑:“喂!我好歹也是你姐姐辈的伯乐啊,你怎么说话呢!”
——
学生时代的每个夏天,蝉鸣声都很动人,楚娅笑靥如花很动人。
可现在,蝉鸣声只剩下聒噪。
灰暗的内心是一如既往的灰色调,不再有楚娅站在我身边时的靓丽。
心里的一束光,自我们不见面后,光线便越来越黯淡,越来越细微。
烧烤摊那儿几人一坐,林跃说:“梁煜野,说实话,你那会儿是吞法条出名的。”
拿我调侃,我和其余人碰杯一饮而尽,自嘲笑道:“我?读的夜大专升本,没含金量,没什么可显摆。”
林跃又趁着其他人话题各自说开,悄然问我:“哥们儿,你也都老大不小了,终身大事考虑吗?我有一朋友的妹妹,她……”
我摇头,回绝得干脆:“不考虑。”
显然林跃有些讶然:“不是吧,这么干脆?都这么多年了,你压根都没开始恋过啊!你……你都没需求的?”
皱着眉头,这话听着就让人不舒服了,“林跃,我单身无罪吧?你管我这么多。”
林跃:“难不成你喜欢男的?”
擦了擦嘴,我准备替朱怡买单,“狗嘴。你们吃,我还得回老家一趟。”
刚要打开钱包,林跃抢先一步从我手中夺走。
知道我下一秒要夺回,他举高笑道:“哟。这小妹妹谁?”
“梁煜野,你小时候长得挺嫩啊。”
扼住了林跃的手腕,“你特么还我!”
林跃:“来劲了啊?我说怎么拒绝我拒绝得这么快,你就是喜欢这种小娇娇是吧?你俩是青梅竹马?”
看热闹的蜂拥而上,我捂着脸只剩尴尬,抽烟的手开始微微发抖。
众人纷纷围观楚娅和我那张在胡同里的合照。
“女孩很可爱啊。”
“是啊,什么时候带出来让大伙瞧瞧?”
如果有这个机会,我只想把她私藏。
为了楚娅,我也拒绝了任何女孩的靠近。
从学生时代,到现在……
除了她,我不习惯任何异性,带着情感关系目的的接近。
只是楚娅,什么都不知道。
朱怡“噗嗤”笑出声:“你们别说了,要是能随意带出来见见,还至于是一张儿时的照片塞在钱包里么?别戳梁煜野的伤心事了。”
林跃恍然大悟:“敢情是没追到啊,这有什么,哥几个给你出主意。”
待我夺回了钱包时,我对林跃冷笑:“拜托你,别管我的感情。你自己把你歌单里的歌先捋捋,免得被你女朋友看出什么猫腻。”
林跃闪过一丝狐疑:“什,什么?”
我笑了笑:“你最近听歌,那些歌词都快给你说出一整个爱情故事了?你确定你没问题?‘你是不是傻,喜欢些胆小鬼’,‘我想我们可以再勇敢一点’,‘I want to know your body deep,so deep……’,‘我才失去你给的,那些难忘的’……”
林跃急了:“我去!梁煜野!踏马的。”
他跑来捂住我的嘴,我撇开他的手继续笑道:“喂,我不喜欢男人,尤其是渣男,你离我远点。”
林跃指着我:“好家伙,没什么恋爱经验,这事儿都被你玩明白了!离婚官司打多了整顿你同事了是吧。”
对他抱了抱拳,我说:“林哥,好说好说,小弟只是礼貌提醒,我先走一步。”
林跃在我脑后喊了句:“我现在就加一首‘向天再借五百年’!”
跨坐上我的小摩托,戴上头盔之前,我熄灭了烟头,“林哥,体力不错。小弟佩服!”
朱怡叮嘱我一句:“那地方不是清明、冬至,还有忌日,你也少去去。”
随意把玩着打火机的金属翻盖,“嘁,别瞎担心。我八字刚,天煞孤星没这忌讳。”
——
墓地不过就是另一处不动产罢了。
和回一趟家看望亲人,也没什么区别。
我习惯了。
习惯了乘着风,给家人居住的地方去打扫干净,不分季节,不分时日。
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天天回去看望亲人。
有时候,会觉得孤单。
有时候……会觉得一个人也很好。
至少自己的选择不会有人干涉,少了争辩的环节。
没有了我气坏家人身体的机会。
——
市井、街巷。
原来热闹非凡,满是人间烟火气的地方,如今被岁月的时光湮没。
原本来来回回能见的载人三轮车和自行车,现如今的道路,都是被家家户户的私家车取代占据。
走到胡同,有人在刨土。
长发及腰,黑长直的墨发铺满后背,又垂下肩头。
翻修后的胡同没了以往的那种市井气息,路灯的光亮很足,落在她身上,却像是蹲在地上的某个女鬼。
白色的上衣长短不一,风格怪异。
紧身的衣服,露出一截白皙的腰身,破洞的蓝色牛仔裤,她穿着夹脚拖鞋,露出她素白的脚趾。
可这人像极了我这几年来等待的那个姑娘。
除了她,谁会这么无聊,去管胡同里那些缝里生存的花花草草。
目睹了她背包上的向日葵娃娃,我嘴里的烟忘了吸一口,烟灰掉落时,我甚至还没反应过来。
她纤细的手指撩过自己碍事的长发到耳后,看到笑容,与儿时记忆里的她重合。
一见她捧起小花时,我急忙转身。
三、五秒的时间。
我听到她喊了一声。
“梁煜野?”
楚娅是典型的江南女生,声音从小就好听。
吴侬软语,软到心坎,软到让自己没脾气可发。
回忆起来,其实我撕过的,又何止余骏涛给楚娅的那一封情书呢……
中学时,大家都知道我和楚娅兄妹相称,男生喊我一声“哥哥”,必定是因为我可以接近楚娅。
运动会时,楚娅曾经手气背,抽签抽到了铅球、标枪还有1500米,三项体育运动下来,我又收获了几封情书。
甚至当时还有陪着她一起跑步的,虽然,她跑了最后一名。
那些男生大胆地“喜欢”,都换来了我蔑视的目光,全被我扔进了垃圾桶。
更准确地说,故意扔进了“有害垃圾”那一类里。
我听说,当一个女生喊自己全名时……应该拔腿就跑。
可这一刻,我却听话地背对着她,站在了原地,感受到了自己脊背的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