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不是因为冷才颤着气，而是因为被气到。
我小跑着跟在爷爷身后，村口小店的后门被爷爷一脚踢开。
几个男人打牌坐在方桌上，看热闹的人站着围作一团。
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全是花生和瓜子壳。
男人们都是嘴角斜着叼烟，嘴里含糊说着不干不净的脏话，似乎想要用气势压倒出牌的对方。
听闻动静，众人回头。
碍于爷爷是长辈，在座的人皆没敢吭声。
父亲手上的牌被爷爷摔在地面，指着父亲时，手也是止不住地打颤，嘴唇紧抿着欲言又止，还是往肚子里吞回了怒意，言语里透露了失望：“你这混小子这几天时不时不着家，就是一直到这来打牌消磨时间？两个儿子你都不管了吗？”
“小野天天跟着我早起去菜市场摆摊，晨晨还是小野放学以后多半在照顾！你把孩子们都当什么了？”
“爸，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父亲弯腰捡起地面上的那堆牌。
一旁的人说：“佑叔啊，咱就随便玩玩，没……没来钱的。”
“是啊，佑叔，总不能看肆源日日消沉吧！男人也有过不去的坎，心里也觉得苦啊。”
“你俩闭嘴！”
爷爷一把将父亲的手臂托起，眼中闪着泪光：“以往你最孝顺，这段日子是怎么了？非得让你老子打你一顿才会清醒？”
“爸！我求您了，走吧！”
一耳光下去，周围噤声。
我也跟着倒吸一口气，想上前制止，已经来不及。
大抵是因为爷爷“恨铁不成钢”。父亲倔强地看向屋子的角落，没有开口说话。
从小到大，父亲总是爷爷奶奶口中向人炫耀的大孝子，家中的日子不说有多富裕，但至少有什么新鲜玩意儿，我家总是第一个拥有的。有什么好的新鲜玩意儿，父亲总是二话不说先搬回村里孝敬爷爷奶奶。
一贫如洗，爷爷奶奶可以接受这样的落差，可父亲不行。
我没有见过爷爷对父亲动粗，这回，爷爷确实气得不轻。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懂不懂！”
没再看爷爷一眼，父亲颓败地坐在长条凳上，还是那一句：“爸！您走吧……”
见爷爷还想动手，我挡在了父亲的面前：“爷爷！”
“小野啊，跟爷爷回去，你爸不听劝！让他去撞南墙！”
连着说了三遍的让爷爷离开，看来父亲是真的想静一静。
“爷爷您先回，我在这等着爸爸一起回家。”
爷爷粗糙又布满茧子的手，拉着我到了小店门口，一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小野，别等了。自从你爸摊上官司，他脑子也进水了，你明天还得上学，早点回去歇着吧。晨晨看不到你，他也不踏实。你是个好哥哥，好孩子，别因为大人的事情，耽误了你自己学业，知道吗？你也得活出自己的骨气来，像个男子汉。”
我想，我永远忘不了爷爷这一刻语调平缓，但像粹火前烧得通红的铁块一样，一瞬间烙得我的心里一惊。
他说的，我都懂。
学业重要，但我父亲也就这样一个，我又怎么能看他堕落。
“爷爷，我在这等，您放心，我不会打扰爸爸的。”
“那……你别等太晚。”
小店门口有一张木质的躺椅，老板是一个婶婶，邻里乡亲和父亲之间的辈分关系，我理不清。但爷爷奶奶也一直让我叫她“婶婶”。
这小店开了也有些年头。她家招牌的大桃酥花两块钱就有一大包，黄色牛皮纸上的桃酥油都是香喷喷的。
爷爷怕我等饿了，便给我买了一大包，可我没舍得吃，塞回了爷爷手里，“给梁顾晨吧。”
——
寒风微微刮着的时候，好像有谁给我盖了毯子，我睁开眼，是那个胖乎乎的店家婶婶。
“孩子，很晚了，他们也不知道到几点，你回去休息吧。”
我直起身子扯着婶婶的衣摆：“婶婶，别告诉我爸我还在等他，我就坐在这。”
她眼里满是犹豫，“那到里边来躺着等，你这样要生病的。”
婶婶所说的“里面”，其实也就是玻璃柜台后收银的位置，起码可以挡风。
店内的白墙有脱落的墙灰，时钟显示已是凌晨一点多。
在我的视线范围里，我还是可以看清小店外的天色和风景，我似乎看到了这个季节不会开花的向日葵在冷风里摇曳……埋在鸦青色的夜色里，有些不真实。
进进出出的人大多是来买烟的人，见到陌生的我，都会对着店家婶婶问一句：“这谁家孩子不回家啊？”
“肆源的。”
“嚯，就那‘倒灶’一家子啊？”
恍恍惚惚，耳边的字眼逐渐听不清。
感觉身子被抬高的那会儿，浅眠的我睁开眼，看到了父亲布满青茬的下巴。
“醒了？”
“爸。”
被放在地面站直，父亲去推来了一辆二八大杠，“吃宵夜吗，儿子。”
“爸，你又要去喝酒吗？”
“不喝，饿了。”
印象中，这应该是父亲第一次用自行车载我。
毕竟我有记忆以来，他一直是富人的形象，而我一出生，便是到哪儿都有车接送。
抱着父亲的腰身，他身上没有一丝赘肉。坐在冰冷的后座上，周围有一股清冷的青草香。
他带我到了一个三岔路口的路边，这一处工地正在施工造房，白天的时候经过这里，时常觉得这一处尘土漫天飞。
桥上有一排小摊贩，摆着小方桌，放着塑料矮凳。
有人喝酒唠嗑，有人是刚下夜班找个吃饭的地方。
摊车的招牌上写着“八块一碗”，父亲让我坐在空位等着。
面前的炒饭已经不能用碗来形容，一大盆摆在面前，米粒里还夹着肉丁，让人食指大动。
“咱爷俩分着吃吧，刚打牌还是有赚了几十块钱。”
接过一次性筷子，我问：“这样赚钱……踏实吗？爸爸。”
那位叔叔说不玩钱，其实都是为了敷衍爷爷。
叉开腿，他端着碗埋头吃着，他该是没吃晚饭。
与我分完米饭以后，他不停地用筷子将米饭扒到嘴里。
他吸了吸鼻子，没敢看着我，一口气吃了一半。
当我也低头慢慢吃着时，父亲忽然抬头，有些哽咽的声音说：“小野，爸爸对不起你和晨晨……”
两颊凹陷了下去，他真是快瘦成了皮包骨。
脸上的褶皱像是一瞬间到了脸上，那种经历沧桑的模样，让我有些无措。
他眼角的两行泪滑落，我猜那是滚烫的。
“儿子，打官司上诉，请律师也得要钱……这段日子，要委屈你和晨晨吃苦了。”
吃苦不怕，我就怕他走错了路。
就像我和楚娅走去上学的那几条路，我们七拐八弯穿梭在巷子和胡同，虽然必经的那个胡同是为了抄近路，路径也有好多种，不论如何都会到学校这个目的地，但却都是对的路。
奶奶近日总在念叨“一步错，步步错”，整个人也提不起精神。
抿着嘴角，我也怕自己的眼泪不争气。
“爸爸，你能不能别再打牌了……说实话，我挺怕这个。吃什么苦我都不会怕的。”
村里的各种话题都有，不经意间，我听到有一些人说，沾上赌，那堪比染上了毒/瘾，很难戒。
“吃吧儿子……爸爸不去了，你放心。”
袁素晴没再出现过，我没敢开口问……
她是不是，不要梁顾晨了。
就和我一样。
——
一根电线，一只50瓦的灯泡，照不暖一个家。
楼下的垃圾桶脏乱又泛出恶臭，时不时有老鼠经过，必须三步并作两步跨越过去。
家具是别人不要的，被父亲捡回家清洗摆放着。
临时租用了镇上的两居室，不过三十个平方，在二楼。
换做之前，那只是用来摆放收纳梁顾晨玩具的面积。
这一年，父亲梁肆源，已是38岁。
简陋的一切，三个人在这勉强度日。
饭菜依旧是我做，好吃的大多给梁顾晨，他还小，不能让他吃不好。
每天早晨五点半，我依然在菜市场等着爷爷。
梁顾晨由父亲接送。
只是我猛然间发现，父亲嘴里总是会嘀咕什么，像是背诵，又像是自言自语，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专注着什么。
梁顾晨只要隔一段时间能泡上一次澡，就会笑得开怀，与我玩起泼水的游戏。
当我淋湿了身子，我叹息了一声。
“晨晨，下回别玩了。”我说。
他会天真地问我：“哥哥，为什么？”
——
囊中羞涩，今日的早饭，我想破了脑袋不知该给楚娅买什么。
鸡蛋饼的摊位面前排着长队，可队伍又久久不散。
跑到老人家的身边，我借机问：“奶奶，要不要我来试试？”
“闪着腰了……哎，孩子你会？”
扶着腰，她说自己常年有腰突的毛病，还会脚疼。
“奶奶你看，这儿还有这么多人等着，你就让我试一下，搞砸的话，我赔您钱就是了。在家我都是做饭的那个。您信我！”
像是竹蜻蜓的工具，娴熟地画圆摊成饼。
金黄的鸡蛋液在饼上铺平，撒上了一些细碎的翠绿葱花。
“翻面。”
“不错啊。”
按照客人的需求，我加上了各种配料，半个小时下来竟然也做了十几个。
“这给你。”
她亲自做了一个加了挺多料的鸡蛋饼给我，捧在手心沉甸甸，“谢谢奶奶！”
奶奶说：“不客气，给你几块钱当辛苦钱吧。”
我又羞于开口，斟酌了许久。
“不用奶奶，我不要钱。但我……我能每天来帮忙做几个吗？我不要工钱，要份早饭就行了。”
她扶着腰和蔼地笑着：“怎么，喜欢奶奶这的鸡蛋饼？”
挠了挠头，“我跟好朋友约定了，每日轮流带早饭，我想信守承诺。”
“好小子，成啊，你乐意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