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潇茗这一觉睡得很沉,直到中午才醒,而且下不了地。
——扭伤的脚踝附近青了一大块,一沾地就痛。
她果断指使曲衍森伺候自己穿衣洗漱。
叫了几遍,结果发现端着洗脸盆、站在门口的是曲母。
沈潇茗探着脑袋:“伯母,曲衍森呢?”
曲母:“他一大早给你买手机去了。”
果然,床边留了张字条。沈潇茗瞥了一眼,尽力从床上下来:“伯母,我自己来吧。”
“你脚可伤得不轻。”曲母没说什么,而是直直走过去,打湿了毛巾,给她擦脸。
沈潇茗有些不好意思:“昨天麻烦你们了。”
曲母只是笑笑,手法很柔,一双慈爱的眼睛让她想起了逝去的母亲。
她莫名对这样的关爱有些畏缩。
镜子前,曲母摸着她的头发,问:“潇茗,伯母帮你修剪一下吧——阿才小时候的发型都是我剪的呢。”
“嗯。”
妇人先是耐心地帮她梳理头发,解开缠绕在一起的节,然后用剪刀咔嚓剪去参差不齐的部分,全程格外专注。
不知道是不是之前的梦,那个记忆中的身影屡屡闪现在眼前。
沈潇茗不禁移开了视线。
十几分钟后,她狗啃式的头发被修剪成俏皮的短发,贴合她精致小巧的下巴,看起来比艾米在巴黎预约的大几千欧元的短发还要有气质。
沈潇茗满意地翘起嘴角。
曲母站在她身后,抬头凝视着镜子的年轻姑娘,瞬间眉开眼笑。
这时,院落外传来敲门声,舅妈的声音穿过庭院传到楼上:“茵华,我带人过来道歉了。”
舅妈的身后跟着一位妇女,妇女还领着一个孩童。
正是前天被她抓住的小孩和推倒她的妇人。
沈潇茗对她们当然没有什么好脸色,只是没想到新娘也跟着过来了。
褪去妆面和新服的新娘像是蒙了一层灰,看向她时带着笑,被舅妈瞪了一眼才收回目光。
看着罪魁祸首,沈潇茗压不住火气:“你们准备怎么赔我的头发?”
孩子母亲赔笑道:“小孩子不懂事,大宝,来给阿姨道个歉!”
小孩子应该被训了,面对她时不再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对不起。”
沈潇茗毫不理会,直逼主题:“小孩子不懂事,所以你们大人赔偿,这样的责任义务还要我教吗?”
对方一听,有些急了:“你……你想赔多少?”
舅妈在一旁立刻压下她的急切,上前道:“潇茗啊,她家里还是村里的贫困户,没有那么多钱。”
沈潇茗冷笑:“所以这是我的错吗?因为她没钱我就原谅她?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
舅妈立马看向曲母:“茵华。”
后者微微一笑:“曲家没有逃避责任的道理,同样也没有欺负上门不还手的道理,该赔多少就赔多少。”
舅妈犯难了:“这……”
小孩母亲听完,立马指着过来的新娘:“什么叫欺负上门,茵华,你说话也太难听了吧?这些年你腿脚不便,不说我们怎么对你,你哥哥嫂子对你是相当不错的吧,是她家哑巴给的钥匙,你怎么不找她算账!”
这件事确实有新娘的疏忽大意,从始至终她的头始终低着,听到“哑巴”二字才对沈潇茗比了一个“对不起”的手势。
和一个律师争逻辑,沈潇茗嗤笑,反问:“那你怎么不去拉参加婚礼的客人垫背?这么多人都没照看好你的孩子?还要分摊责任的话,孩子父亲是不是不该让他生出来?”
妇人的脸红一块白一块:“你说的什么诨话?”
沈潇茗不想和她继续胡搅蛮缠:“赔不赔一句话,不赔我们就报警。”
大约是“报警”这俩字有震慑力,小孩哇哇哭起来,妇人转手给了他一巴掌:“要你不听话,要你手痒剪别人头发!”
这种当众训小孩的行为,多少有人会拦着,可舅妈犹豫不决,曲母不动,沈潇茗也只是高姿态地看着,仿佛这几巴掌根本没有她那几根头发重要。
妇人没法子了,欲要下跪。
舅妈赶紧过去扶她:“诶,你这是做什么?”
沈潇茗不耐烦了,直接掏出备用机。
妇人立马喊:“我赔!我赔!”
“早这样不就完了吗?”沈潇茗翻了个白眼,“一千块钱,请一分不少地拿过来,看在邻居的份上,宽限你两天。”
妇人没办法,灰溜溜地领着孩子离开了。
舅妈也拉着新娘走了。
待人走后,曲母从房间里拿出两千块钱,塞到沈潇茗手上。
“伯母,你这是做什么?”她一脸莫名。
“你给伯母带了见面礼,我也没什么好招待你的,这个红包你拿着。”
可沈潇茗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不悦地问:“伯母,是不是我拿了这个红包,你就事后把一千块钱还给她们了?”
曲母默认。
沈潇茗把钱递回去,闷声:“我不要。”
她讨厌这些人的虚伪,更讨厌这种表面对她的维护,实际根本不认同她的行为。
曲母宽慰她:“潇茗,伯母不是退让,而是没有能力鱼死网破,所以选择息事宁人。农村就是如此,你可以用对簿公堂吓人,但也要承受这里的人心无知浅薄。”
“……”
“你知道我的腿是怎么伤到的吗?当年阿才考上京都大学,我与他爸高兴得请乡亲吃饭,我的凳子不知道被谁抽走了,阿才也是那一次发了火。”
沈潇茗听完,恨不得现在就在村里报仇雪恨:“要是我在场,非得让他们付出代价不可!”
曲母摸着她毛茸茸的短发:“但你和阿才走了之后,我一个人也不介意这些。你们有自己的主张,伯母很欣慰,但是我见惯了人心险恶,只想安度晚年。”
沈潇茗沉默下来,冒出一句:“您不能和我们一起去京都吗?”
想当初,这也是曲衍森的愿望。
曲母摇摇头:“当时说去京都也是我和他爸骗他好好读书的幌子,现在他能独当一面,我和他爸也就放心了。我在这生活了大半辈子,他爸也在这,我习惯了。”
说完,曲母继续把红包放在她手心:“伯母和你说的话你也许不认同,但是没关系,你不需要理解这些,因为你不属于这里。”
是的,她不属于这里。
她喜欢吃西餐,最简单的菠萝披萨和蓝莓贝果都要翻山越岭地寻找;她喜欢鲜艳华丽的衣服,可这些只会招来是非议论;她养护多年的头发被轻易地剪去,众人只觉得她闹得太难看。
以及,支撑她在法庭上大放异彩的才华和专业技能,在那个篝火映照的夜晚,被无能为力地化成怒吼。
就算是为了逃避现实,这里也不是她的“温柔乡”。
但是,回京都吗?
可……
下一秒,曲母握住她的手:“阿才和我说,沈老先生没几天了。”
沈潇茗猛然一怔。
迷茫的脑海里想起了那张油灯枯井的脸。
曲母轻拥着她的背,道:“我听说了你和沈老先生的事。伯母觉得很可惜。”
“孩子,他怀念战友不假,将你父母的遗物留在身边不假,对你多年的疼爱不假,人有庞亲,也有手足,谁能绝对理智地一视同仁?你不如问问自己,如果一叶障目,失去了这个爷爷,会不会悔恨终生?”
说完,曲母递来一封信。
正是曲衍森昨天小心翼翼拿出的那一封。
然而曲母的表情没有试探和紧张,带有皱纹的眼睛包容她的波澜,好像只是作为长辈,不愿她为此抱憾。
犹豫了一秒,她接过信封,回到自己身的房间。
信封有些发黄,上面是苍劲有力的四个字“沈潇茗启”。沈潇茗年幼出国读书,每个星期,院子的邮箱里都会有和这一模一样的信。
这封信是他什么时候写的?
写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是摩挲了多少次,她的名字边缘才会起毛边?
这些问题在她的脑海里盘旋,险险地悬在过往二十多年间。
更重要地是,这封信她见过,是她考上京都大学之后。
高考结束后,沈易遥就有意无意地把沈潇茗叫到自己的书房,当着她的面,和于筠讨论公司的发展。
正因如此,书房成为她自由出入的地方,而她那天本来是想翻阅沈氏今年的年报,试图找到沈震云办事不力的证据,可却看到沈易遥的桌面上,摆着一封信。
难道是她想错了,爷爷昨天很晚都没睡,不是因为公司的事?
她一看,那封信是给她的,信封却旧了。
沈潇茗以为是爷爷当年没有寄出去的信,因为初中毕业之后,她决定回国读高中,当时爷爷还说:“幸好我的信还没有寄出去。”
况且她摸到了一把钥匙——爷爷已将她的升学之路铺平,选好了美国的学校,并购买了离学校很近的别墅供她居住。
这时,沈易遥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走廊另一头传来:“潇茗,起来了吗?今天有客人要来家里,你提前准备一下。”
沈潇茗正要放下信封,并且对爷爷为了一个被资助人大张旗鼓的行为表示不满。
然而,她手一抖,信封掉了。
因为钥匙有重量,信“叮咚”一声,掉在了地板上,而预估失误的沈潇茗撞上了桌角,发出令人牙疼的声音。
沈易遥立刻被书房的动静吸引:“潇茗,你在书房?怎么了?”
沈潇茗委屈道:“我撞到手了,爷爷,这个桌子太硬了——啊!我的指甲劈了!”
但是一向对沈潇茗关注非常的沈易遥却第一时间看掉在地上的信,突出一个凝噎的问句:“你……看了信?”
沈潇茗不觉有异:“没呢,我这都回国了,爷爷你不必给我在美国置办宅子。”
沈易遥愣了一瞬,不过这一瞬太过于微小,沈潇茗沉浸在来源于骨头深处的痛处中。
前者也顺着她的话说:“买都买了,以后总有用得到的时候。”
他叫来医生,亲自帮孙女上药,又默许沈潇茗在房间里修理指甲,不必迎客。
那一天,曲衍森前来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