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里,曲衍森拿出手机,怔怔地看着那条被拉黑的红色标语。
然后又长叹一口气。
张星翰正巧回来,注意到他的异样,询问:“怎么了,找工作不顺利?”
曲衍森摇摇头:“你怎么回学校了?”他又看到张星翰手里的东西:“这什么?群里要填的资料吗?”
张星翰随意地递给他:“不是,是优秀毕业论文的批准文件和证书。这是你和沈潇茗的,她不在学校,教授要我转交给她。”
听到她的名字,曲衍森心一跳,但是面上极力保持镇定:“那她什么时候回学校?”
张星翰耸耸肩:“大概是毕业典礼吧——我问她,她说不确定,先放我这。”
说着他把东西递给曲衍森:“反正她和你关系最近,你拿着吧。”
曲衍森心口微微松动,心想这不失为一次联系她的机会。
京都大学法学院的毕业典礼定在七月初,所有毕业生换上学士服,有向暗恋学长表白的,一整个宿舍奇葩合影的,还有带着家人见证自己人生重要阶段的,总而言之,离别季赋予了一切意义。
而在这个场合,曲衍森终于见到了沈潇茗。
组织拍班级照时,他们还是如当初军训站位一般,分别排在了男女最高的右列。
曲衍森低低看向沈潇茗,后者依旧漂亮得灼人,更有学弟学妹惋惜:“沈学姐毕业了,我们学校的招生密码没了。”
“少来。”京都大学的名号在这,沈潇茗才不信他们的恭维话。
“是真的啦,学姐和学长可是我们法学院的骄傲。”学妹嘻嘻笑,又指着沈潇茗身后的曲衍森。
他突然被cue,有些莫名,倒是想看沈潇茗的反应。
可沈潇茗显得不以为意。
曲衍森讪讪地开口:“……我有东西给你。”
沈潇茗不应声。
人群一散,曲衍森想叫沈潇茗,后者已经欢喜地跑向一旁从容慈祥的长者:“爷爷!”
沈易遥摸摸沈潇茗的头,感慨:“真没想到,那个只会嘤嘤哭的小豆丁已经长成了学业有成、独当一面的大姑娘。”
“有爷爷在,我就不是一个人。”沈潇茗撒娇,挽上沈易遥的手。
于筠微笑:“小小姐什么事都第一个想到先生您呢。”
沈易遥打趣:“一个人去美国后不要哭鼻子才好。”
沈潇茗气呼呼道:“爷爷!”
老人家哈哈大笑,突然不合时宜地问:“衍森那孩子呢?”
沈潇茗:“……”
沈易遥看她脸色变了:“怎么了?”
沈潇茗不想让爷爷看出他们吵架了,只好不情不愿地走到曲衍森面前:“你,过来。”
曲衍森原不想打扰温存的祖孙情,可听到沈潇茗来叫他,心中开心不已,走到沈易遥身边:“沈爷爷!”又对于筠问好:“于叔。”
当初曲衍森还是个面黄肌瘦的可怜孩子,如今已成长为一颗挺拔的青松,沈易遥眼眶湿润了,道:“衍森,祝贺你毕业,听闻你已经入职,也有了自己的理想,希望你未来能在擅长的领域大放异彩。”
曲衍森深受感动,沈易遥又拍了拍他的背。
沈潇茗瘪嘴:“他才是您的亲孙子吧。”
沈易遥无奈地看了这个任性娇气的孙女一眼,沈潇茗依旧不依不饶:“爷爷,您说了要陪我拍照的。”
曲衍森听此,正要识趣地离开。沈易遥提议:“衍森,如果不嫌弃我这把老骨头的话,我们也留个纪念吧。”
曲衍森诚惶:“怎么会。”
于是事态演变成了三人拍照——
沈潇茗朝曲衍森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曲衍森窘迫不已。
于筠举着相机:“放轻松。”
曲衍森僵硬地扯着唇,沈潇茗嫌弃地吼他:“我是能吃了你吗?”
他也不想,可是硬生生地插入其中,任谁的肢体语言都无法自然。
沈易遥:“小曲,没关系,就像平常一样。”
曲衍森深呼吸一次,再次面对镜头时,一只柔嫩的手,从沈易遥的背后,轻抚他指腹的薄茧,拉住了他半只手。
湿热黏腻的手心要碰不碰的瞬间,他恍惚了。
紧接着,他往沈潇茗的方向看去,后者感受到他灼热的视线,抬了抬下巴:“别看我,看镜头。”
他立马正视前方。
沈潇茗紧紧握住他的指尖,曲衍森脸颊的温度直逼烈日,心脏咚咚咚地仿佛要跳出心腔。
他害羞而迷茫地抿唇,浅浅一笑。
于筠按下快门。
沈潇茗也迅速松开曲衍森的手。
这一刻,空落落的感觉又涌上心头。
一转身,沈易遥见小曲这孩子不过几分钟脸红成这样,不禁担心地问:“怎么回事?是不是中暑了?”
曲衍森结结巴巴:“没……”
于筠给他们看成像:“照得很好看。”
老人鹤发矍铄,少年青涩温柔,少女明艳爽朗。
曲衍森蓦然回味起刚刚的触碰,可见沈潇茗跟没事人一样,又让他失意起来。
“你刚刚说有东西给我?”这会儿,沈潇茗屈尊降贵地开了个头。
“是优秀毕业论文的证书。”他有私心,小心翼翼地表露:“到时候我给你送到丹青书院。”
“不用了。”沈潇茗直接拒绝,“我后天的飞机,你放哪了,待会儿我自己拿。”
这个恨不得和他保持距离的语气让曲衍森倏尔不知所措起来:“你陪沈爷爷,我给你拿。”
见他主动跑腿,沈潇茗懒得客套,点头同意了。
曲衍森跑回寝室,把那一摞递给沈潇茗。接到东西后,她转身就走,曲衍森眼眶滚烫,堪堪叫住她:“沈潇茗——”
少女回头,依旧是那副不耐的表情,似乎在问“你又要说什么”。
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毕业快乐。”
-
曲衍森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懦弱的人。
在走出大山求学的这条路上,他能保护弱势的父母,无惧同龄人同情的目光,面对雇主也始终不卑不亢。
甚至最令他感激的资助人,曲衍森也能挺直背上那根傲骨,心志坚定、眼底清明地走好自己的路。
但是,为什么到沈潇茗这里就变了呢?
他胆小、逃避、自卑,连一句“我喜欢你”都不敢说,只敢在余光里窥见她的喜怒哀乐,更不敢许下承诺“我会成长为配得上你的人”。
消息提示音响起,于筠发来一张照片。
是毕业那天拍的。
沈潇茗抓住他手的那一刻。
于筠:【如果后天有空的话,送小小姐去机场的事可以由小曲你代劳吗?】
曲衍森愣住了。
也许是自作主张,于筠还是请求:【我想,小小姐会希望你来送她。】
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曲衍森擦掉眼角的泪,颤颤巍巍地回复:【好。】
以及【谢谢你,于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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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京都像是一个蒸笼,四年前的曲衍森第一次走出大山,第一次穿梭在喧嚣的城市,第一次登门沈家,等晚上躺在地下室时才发现后背早已汗涔涔。
如今他又是满头大汗,于筠早早把车开出来,瞧见他这副模样,失笑:“天气热,你不必提早到这么久。”
曲衍森强颜欢笑,准备从于筠的手中接过钥匙。
下一秒,手机铃声响起。
他看到备注,想也没想接通:“妈,怎么了?”
电话那头母亲泣不成声:“阿才,你快回来,你爸他……”
曲衍森紧绷的那根弦,断了。
汗凉下来后,T恤紧紧贴在后背上,骨头的形状可见一斑。
烈日当空,他却感到一股刺骨的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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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潇茗站在丹青书院楼下,沈易遥不厌其烦地在电话里嘱咐,熟悉的车子恭恭敬敬地驶停在她的面前,于筠将沈潇茗的行李搬到车上。
下一秒,于筠将一张洗好的照片递给沈潇茗。
“小小姐,这个要带上吗?”
后者轻轻看了一眼,默认。
于筠便替她收好。
轿车在市区穿行,沈潇茗再次谢绝爷爷送行的要求,可那殷切而苍老的声音让她心中一阵怅然,转而嘱托驾驶座上的于筠:“以后爷爷就麻烦你了,于叔。”
“照顾沈先生是我的职责,小小姐您放心。”于筠回答。
拿到登机牌,沈潇茗正要进入安检,于筠喊住她:“小小姐,其实……”
沈潇茗一脸不解:“怎么了。”
事已至此,沈潇茗不愿沈易遥等人送别,不就是不愿面对离别的境况吗?
于筠摇了摇头:“没什么,希望您在那边照顾好自己,这也是沈先生的心愿。”
沈潇茗应声,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此刻,距离她十米之外,一个急匆匆的背影与他们擦肩而过,走向经济舱的候机室内。
那人握着由于着急跌碎屏幕的手机,脸色苍白无比。
西云延绵的山一望无垠,奔波一天一夜,母亲悲戚的哭声萦绕在他耳边,医生下达病危通知:“你父亲从工地上摔下来伤了肺部,一年前查出肺功能衰竭,现在已经拖累了多个器官了,就算现在进行器官移植也无能为力了。”
“阿才……阿妹……”虚弱的声音从病床头传来。
曲衍森泪流满面,哽咽着唤了一声:“爸……”
他早该发现不对的,电话中母亲的欲言又止、父亲的极力忍耐,都在暗示他,只是他忽略了。
他只想着赚了钱接他们到京都过上舒适的生活,可是却忘了子欲养而亲不待。
父亲的双眼聚焦在曲衍森脸上,褪去记忆中的严厉,只剩下祥和的爱和不舍。
曲衍森哀求:“爸……你别走。”
母亲哭红了双眼,忍着抽泣站在曲衍森到旁边。
父亲用尽最后的力气扯出一个微笑,胸腔中坏死的肺发出告急般拉风箱的声音,嘶哑地组成他这一辈子最在乎的两个人:“莫哭……莫哭……”
人死灯灭。
曲衍森心头那盏灯,熄灭了。
-
处理完父亲的丧事,曲衍森问母亲愿不愿意跟着他去京都。
后者摇摇头,在大山里扎根了大半生,哪有那么容易走出去。
一个月后,曲衍森踏上了去往京都的火车,他第一时间打理了住宿,然后办理入职,跟着安淑兰了解案情、探监被告人、整理证据材料、和检察院核对笔录……
他不能停。
停下来,他的生活就会被永别的潮湿吞没。
他将证言的复印件放在安淑兰的办公桌上,刚准备去写辩护意见,毕业后寥寥交流的群聊突然被消息轰炸。
“沈潇茗”“天作之合”等字眼格外显眼。
心头一颤。
曲衍森不断往上刷。
终于在一张英文新闻的截图里,了解了事情原委。
标题翻译过是——京都第一名媛Anna与美国房产大亨之子Andrew将在年底订婚。
曲衍森当场愣在原地。
过去四年里相处的每一处细节。
在他被同情包围的孤立无援里,那几句“我可以作证”“何必妄自菲薄”“你是我的人”;停车场内高傲的表白:“给你一个机会,做我男朋友”;还有照片里手指相碰的的证据。
这些隐隐拼凑起来的期待,在这一瞬间呼啸而来,狠狠地掴了他一掌。
视线越来越模糊,曲衍森忍住鼻腔里的酸意,点开那个小女孩的头像:【沈潇茗,我算什么呢。】
——“你不是对方的好友,请先向好友发送朋友验证申请”。
一滴泪砸在屏幕上。
晕开,像溅开的小花,别在小女孩的耳边。
曲衍森抚摸着那个头像。
随后,发出一声怆然的轻笑。
真可笑啊。
他还是像只狗被踢开了。
假期快乐,即将进入职场篇
第28章 第 2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