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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余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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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外又飘大雪,刺骨的风吹进关内,卷着万里尘埃一直到沿海,草籽干瘪地落进泥土里,等着来年的生机,壮实的汉子坐在草地上,望着远处的骏马,粗糙的手拔起一把干草,喃喃道:“我们还能过完这个冬么?”

火漆加急的信一路送到太仪宫中,又报八部屡屡骚扰边境百姓,宣皇掐着眉心,将信扔在案上,又被另一人捡起。

重霍皱眉道:“请陛下允许重华立即返回西北镇守,必然将这一群乌合之众赶会草原。”

宣皇负手背对着他,“如今正值年关,怎么能……”

重霍打断他,道:“陛下,戍边的战士难道不过年么?边境的百姓难道不过年么?为将者如果连百姓的安乐都不能给的话,还谈什么过节!一旦放任这群蛮子三番四次侵扰我朝,久之必助长他们的气焰,请陛下即刻命令重华反塞!”

宣皇长叹一口气,最终摆摆手,“你先回去吧,容朕再想想。”

长街挑尽灯笼,万家灯火风雪夜里,两人身着单衣候在将军府的马车旁,远远见重霍走来,即刻迎上去——正事重华与重绪。

“父亲。”

重华单刀直入,问:“陛下还是不同意我返回西北么?”

重霍不言不语地摇头。

重绪不解,“为何此事上陛下这般犹豫不决?”

重霍道:“陛下老了,我们也都老了,大宣不再是说战就战的猛虎,一举一动都要思索再三,今年关内出了这么多事,动荡不息,是该谨慎些的。”

重华面色沉重,“如今各方局势紧张,前日凉山传来消息,山中悍匪日益嚣张,前往剿匪的人选也迟迟定不下来,诸位能够带兵前往的武将要么年事已高,要么都身兼数任,陛下一时也不放心再让镇徽王世子前往。”

“先回府,”重霍当先爬上马车,“凉山从来不是个善茬,山中崎岖,我们的兵没有带路人,进去就很容易吃土匪的亏,而今七殿下不尚武,重华与岚风还有边关要务,步督军与白统领又负责京畿布防,谁都不合适,现下若再与八部开战,还要提防其他各国趁机分一杯羹,里外吃紧。”

重绪道:“可不开战,八部就永远不会死心,没有绝对的实力震慑住他们,他们还是会犯我大宣边境。”

重华道:“如果要开战,我们就要有一定能赢的把握,否则战事拖得太久,对我们只有不利。”

重霍长叹一口气,挑起帘子,看到雪越来越大,只道:“再说吧。”

雪越下越大,屋里的地龙熊熊地烧着,维持着一室的暖意。厚重悠长的钟声伴着风雪传遍整个卞京,穿透紧闭的门窗,宣告着一年的到头。

重彧在钟声中惊醒,四肢僵而冷,屋里的仲方正熄掉最后一盏灯,听到动静回过头来。

“爷,您终于醒了!”

重彧愣愣地坐在床上,眼珠滞涩地动了动,“我……这是怎么了?”

仲方检查过门窗全部关紧,才犹犹豫豫道:“大夫说,你这是纵欲过度,引发旧疾,再加上气血不足,才又烧又吐的,酒喝得太多才会胃疼的。”

重彧喉咙有些干,好一会儿才道:“哪儿来的大夫,胡说八道!”

仲方伺候着毛病忒多的重相草草沐浴,又侍奉着他服药后,到天明的时辰还早,就给他点上安神香让他再躺会儿。

重彧却是丝毫睡意也没有了,他翻个身裹紧被子,在黑暗中,一双眼睛逐渐涣散,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仲方带上门退出屋时,正见授九打着伞立在树下,见他衣着单薄,于是便从侧屋中给他取了件大氅。

“这里还要代相爷谢过九钦天,”仲方规规矩矩地道:“此番相爷病的突然,实在没有法子只好劳驾您了,这大过年的,也耽误您了,稍后相府自会备上厚礼相赠。”

授九问道:“他醒了么?”

仲方微愣,“相爷刚醒,服过药后又躺下了。”

“那就好,”授九收回视线,道:“劳烦仲管家了,赠礼什么的就不用了,举手之劳而已。”

二人又交谈几句,仲方便离开了。授九独自立在院中,转眸又见那窗户点起晦暗的灯火,他看见那略显单薄的身影走到案前,低头正仔细研究什么。

重彧在案前坐下,随手翻开手边的一本书,从书页中取出夹在其间的小刀,利落地拆开一个烫金信封,从里面抖落出两页信纸,一目十行地浏览下去。

烛火噼啪作响,重彧眉目低敛,火舔上纸时没来得及收手,燎到他的指尖,他搓捻几下,陷入沉思。

八部跃跃欲试,各方虎视眈眈,除却一些弱小诸国,以八部、楼兰、夷南、东瀛为首宵小暗中有所往来,实属常事,贸易、文化相互交流传播是在所难免的,可这兵器往来未免就有些微妙了,楼兰出钱,八部出力,东瀛给计,夷南再给人,配合得实在不错。

重彧展开一副地图,手中的狼豪沾着朱砂墨圈圈点点。

八部位于西北方,以骠骑草原为核心,狼王帐就在中间,八部在那边各自盘踞一块地方,兵将好战,骏马雄鹰尤占优势,文化较为落后。

夷南在南边,向来被称为蛮夷之地,那边的将士茹毛饮血,善于炼蛊,毒物甚多,地形复杂,环境封闭,很少与他国来往。

东瀛与大宣隔海相望,国土不大,约有百来年的历史,他们有一门之技名为“忍术”,至今于世仍为一绝。

楼兰就是贵在有钱,地形得天独厚,位于来往中枢,民风开放,但一向是不乐意参与各国纷争的,这在其他国家是不可能的,天下大乱,唯有楼兰能够勉强独善其身,发大难财,并且他们有足够的钱财来购买兵器,来豢养身形强壮的格达木。

重彧掐着眉心,手中的笔不停,从中间的大宣不断画出歪歪扭扭的红线指向各国——他构思着,倘若有一日开战,大宣该如何利用好自身优势,哪条路是最便捷的,哪块山地最适合埋伏,如果遇上多方作战又该怎么办。

想到此,他手中狼毫一顿,墨汁滴在地图上,迅速晕染开来,很快将大宣与东瀛中间那块海域染成朱红色。

但良久过去后,他发现,根本无计可施,以大宣现在的实力,撑死能再平定一次八部,如若在这同时,其他任何一方发难,这个□□之国将是强弩之末,大宣十年之内是冒不起这个险的。

重彧扔掉笔,向后仰倒在靠椅里,手在太阳穴上按压着,耳朵“嗡嗡”的。

如果大宣要压下八部,如今是最合适的时机,冬天一过,骠骑草原的牧草吹又生,八部粮草充裕,对地势熟悉,占很大的优势。如今出兵,不求一举平定,但镇住他们八年十年的不是问题。

屏风后撑着一身成衣,通体玄色的布料,大袖上从袖口开始蔓延出月白色的花树,好似一袖星河,又如火树银花。

重彧从侧边看到夜风吹动袖摆,灯火晦暗里,白的瘆人。他趁着膝盖站起身走过去,指尖探上衣襟,滑到大袖上被纹绣刮的有些痒。旋即一收手将这身衣袍拆下来囫囵塞进衣柜最下面去了。

屋中的安神香味道越来越重,重彧不免思绪再次陷入混沌中,他拨了拨香炉,换成西楼梨香,歪斜着身子靠在窗上,窗棂“吱哑”轻响。

九方阁又能不能算到大宣的国运到几时?

外面的风“呼呼”地刮,隐约能听见树枝被吹得窸窸窣窣的声音。

避无可避,他又想起授九,想起他衣袍间似乎永远挥之不去苦涩的草药味,想起他一年四季都冷冷的手,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怎么都暖和不起来。

这么大的雪,九方阁那边应该会很冷,不过他应该已经去睡了,不会守岁的人就是学不会,也不会去遵从世俗规矩,更学不来人情世故,哪儿知道“投我以桃,报之以李”。

重彧知道感情里没有礼尚往来,可是每次泥牛入海还是忍不住恼怒,恨先动心的是自己,恨自己愚不可及。

他的占有欲扣着血脉,授九扣着他的心脏,动一下都防不胜防、束手无策。

情深不寿,无数人这么说,爱过于深沉就成了魔障与束缚,不自觉地偏袒,撇弃公平与自我,如饮鸩止渴,用命来做代价,至死方休。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他要想办法把自己的软肋藏起来,裹在厚实的盔甲下,护得死死的,既是顾住自己,又是保住他。

重彧闷闷地撑起窗,风雪顿时灌进来,雪化在他的锁骨上,洇湿他的衣襟,风顺着他的衣襟钻进去,吹得他袖袍鼓起,他看见有一人一身雪白,似是完全融入风雪中,与天地俱为一体,一头乌发格外惹眼,墨似的泼在雪上。

白的衣,黑的发,红的伞,玉的人,逐渐有些迷眼模糊,他听到声响才如梦初醒地抬起头来,恰对上重彧的视线,人这才真切起来。

人还是那个人,眼还是那双眼,天地一孤鸿,万里河山再难寻,世间再无一个他。

难忘念,以为是枝叶抽芽,却横再生,竟如苍天拔翠,一发不可收拾,遥遥这么一对视,但是他肩头落一片雪,重彧就心疼得化了。

他喉头攒动,声音喑哑,“……站那儿干什么?”

授九甚少有仓皇地收回视线,“没什么,本想等着再给你诊一次脉,看你醒了就没事了。”

“……”重彧抿着唇移开视线,指尖抠进窗户缝隙里,“就只是诊脉?”

授九缓缓垂下眼,没吭声。

重彧又问:“冷么?”

“……唔,”授九握着伞柄的手下意识收紧,“是有点儿,你多穿些……”

“你不想我么?”

授九被问的突然,脸上难得出现一丝空白与呆愣。

“你不担心我么?”

“我……”

“你就一点儿也不生气我夜夜眠花宿柳?”

“……”

“你……一点儿也不想见我?”

“……”授九蓦然想起流七曾说过的话,‘爱不得,思不见,留不住,人间最是哀恸’。

还不待他回答,重彧转身奔出门来,直接赤着脚踏进雪地里,朝他跑来,带起的风席卷了他整个人。

重彧抱住他的脖颈,一遍又一遍把手臂收紧,努力地在他耳边语无伦次地说着。

“可我想你啊!”

“你为什么不来看我呢?是不是每次都必须是我主动去见你?”

“我每天睡在不同的酒楼里,一闭上眼就是你和明清玦站在一起的样子。”

“我去青楼你不管,上朝你避着我,生辰你也不来,我都病成那样了!”

“我想见你啊!我想你抱抱我啊!”

“我疼的时候就想你为什么不来,当初明明是你点的火,你怎么能就不管我了?”

“我以为……我以为……”

印着红莲的伞掉落在地,授九用力抱紧他恨不能将他勒进血肉里去,手掌压着他的脊骨,“……以为什么?”

重彧将头埋进他颈窝中,声音闷得有些哽咽,“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多奇怪,明明说要分开的是他,明明主动的是他,可为什么不安的也是他?为什么他这么像一只被抛弃的幼崽?

授九的表情有些悲戚,摸过他一节一节脊骨安抚的问:“要的,不会不要你。”

重彧猛地推开他,揪住他的衣领,一敛那副委屈巴巴的嘴脸了,他恶狠狠道:“我这个人自私的很,我爱你,所以我要你也爱我,不竭余力、不留余地地爱我!”

授九眼眸微睁。

“我要成你心里不可割舍的一部分,我要你这辈子都放不下我一个人,我要你视我如命,我要你视死如归!”

“……”

授九张了张嘴,竟不知该说什么。他偏过头合目,“我的命薄得很,时运背得很,你也不反悔?”

重彧不置可否,“我亦用命爱你。”

“如果我们最后不欢而散呢?”

重彧揪着他衣领的手发着抖,咬着牙道:“不、可、能。”

“我昨晚算过一卦,”授九拢住他的手,“我们……”

“无论如何,”重彧抢在他前面道:“无论最后如何。”

授九深吸一口气,捧着他的脸,压着他的后颈偏头吻下去,将话语全溢在唇齿间,“千山不改,万水不辞,我会爱你的,一如你爱我,在以后,在去往人生的尽头。”

我会爱你的,在以后,在去往人生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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