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赶慢赶，白茉到家时，远野上那几颗稀疏的旱死的荒草的尽头，一缕斜阳正被吞下了地平线，夜幕沉沉落锁。

白茉推门道：“十三娘，抱歉，今日耽搁。。。”

话音未落，他便发现，家门像是被什么重物从后面堵住了，推将不开，心中一沉，他复喊道：“十三娘，是我回来了“

“十三娘？。。。”

眼中一撇冷月般的寒意惊掠而过，他便立即捻诀抬脚。正打算破门而入间，屋内一个轻柔的，带着些许急切和慌张的女音响起：“茉儿，是你吗？”

“茉儿。。。”

听到这个声音，他心中那股莽劲才稍稍安定，收了诀，朝门里疾呼道：“十三娘，你还好吗？！”

这时门内响起来挪动重物的声音。

他忙道：“十三娘，你退后，我来，护好你自己！”

只见他一个捻诀，一道掌风之后，便听得见那门后重物乒乒乓乓，稀里哗啦，如山崩倒。

门也应声而开。

但见此时，黑暗中，一盏油灯忽然点亮，照见了房屋一侧的昏黄墙壁上，挂着不知是哪位真人的画像，一尾拂尘正架在那墙角的供桌之上。一名三寸金莲，步步婀娜的女子正手持了油灯，从那处似弱柳扶风般朝着门口款款行来。

这名被唤做十三娘的女子，虽然打眼约莫已有个四十岁上下，但似乎在她的身上，时光走马，反而更添丰腴，除此之外，她身上还有一层不染世俗的端丽之感。

十三娘金莲缓步，半天才走过来，望着屋中散落一地的家什，嘴角苦涩地笑了，道：“抱歉，孩子，又给你添麻烦了”

只见此时，门口不仅倒着一张破烂的长桌，几条长凳，还有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锅碗瓢鹏，酱醋茶瓶，想是她将所有能搜罗到的，都码了上去。

白茉此时心中更像是被屋中滚落在地的酱醋瓶齐齐泼了一把，杂陈着辛酸。他走了过去自然地接了她伸过来的手，挽在臂弯，温声道：“无妨，十三娘，你没事就好，怪我回迟”

那女子摇摇头，叹道：“不，是我没用”。

白茉见此，扶了她往塌上坐好，安慰道：“不打紧，我们重新置办便好”

将十三娘和屋内狼藉收拾妥当，一直待到她睡沉，白茉才从塌上缓缓起身，掩好门出了屋子。

他这一世，自小便和十三娘相依为命，据十三娘说，他是她从荒原上捡到了回来的，此后，因缘际会，一晃便是十四轮春夏。

听人说十三娘本来还有一个儿子，可自己来了后不久，那儿子便被她送走了，从此杳无音讯。十三娘对此从来闭口不提，他也就也从来不问。

毕竟，他也同样，有自己不愿再言说的曾经过往，都是云烟罢了。

他平时就歇身屋外莲池旁边的一处茅屋内。茅屋是很久之前他背着十三娘擅自搭建的。这一世虽是女身，可先前毕竟也做了九百七十多年的男人，不说和十三娘共处一室终归不妥，这具身体，就算是他自己，也尚未习惯过来。

他更不知未来，会不会有那么一日，自己能够接受过来这个玩笑般的意外。

月色正浓，茅屋窗外，池中月色随清波荡漾，疗愈人心。

眼下干旱已久，万物凋敝颜色，只这池中一池水莲，值盛夏开得正妩媚温柔，似这无边荒野中一颗璀璨的明珠。

这池水莲，也以此被十里八乡路过的人侧目。

最远来的过客，多道这水莲和大旱一样，是天生异象，见者纷纷落跑；

不太远的过客，多会道这池莲花，应该是那名传说中的云游道人播下的，是大大的吉利；

只这清风村本土的乡民们知道，此事和莲池旁住着的那个法力高深的道姑有关。而且这道姑经常干出些惊世骇俗的举动，比如说她曾经经常在夜里鬼哭狼嚎，比如说有一天晚上，她发起疯来甚至戳瞎了自己的一只左眼。

只也奇怪，她彼时戳瞎的那只左眼，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无医无药，又自己好起来了，只在眼角下，留下一条细细的疤痕。

不过，既是个奇人，发生些奇事，便是见怪不怪了，毕竟，这道姑后来长大后，既不在夜间鬼哭狼嚎了，又不仗着自己的法力打家劫舍，反而一心一意，侍奉寡母，流言，便只成为了一个传说，顶多不过被窃窃私语几句而已。

此时，白茉正望着月色下的莲池，一只手弱抚着清癯脸庞上左眼角那道似有若无的疤痕，似拂在那莲瓣上轻挂的嫣红。只见此时那手腕上，一只细如发丝的银环正闪着清冷的白光。

在如烟的月色下，他垂眸而下，隔绝了这夜的漫长与淡漠。

晨起白茉才将昨日易市的好消息告知十三娘，十三娘虽然嘴里责备了他几句乱花钱，脸上却是喜不自胜，回屋中，再摆开了笔墨纸砚，说是要趁着这两日将字画补齐，好赶后日的大集。

白茉难得见她如此开怀，也任由她去，免得扫兴。

午后不久，白茉便提了水进屋，提醒十三娘沐浴。

自己便趁着十三娘沐浴的间隙，在莲池的小破船里面一边给十三娘放风，一边开始编草鞋。编鞋的事情，是他背着十三娘做的，毕竟，叫她知道自己的笔墨如今无人问津，想必她是会伤心的，但又不能少了进帐，便只能自己私下另辟蹊径了。

十三娘在屋里，时不时能听到池中小石子击打水面的声音，每每听到一串水花，她便晒然一笑，知道他还在屋外守着，这动作是叫她放心的意思。

这么多年，心照不宣。

手中草鞋编了个七七八八，不久，白茉听到，屋外道上，突然涌来三五过路人。

听那声音，好像只有一个是清风村本地的，其他三四个约莫都是外地来的。不过所操的口音，倒是也能听懂。

那本地的是个中年男人，仿佛是个引路的，带着讨好，道：“您这边请，还有几里路就到了”

一个刺耳大嗓门的女音响起来，道：“劳您辛苦，亲自来相看，今天这批货都是精心挑细选过的，都是好玉，只待雕琢”

这时，又有第三个声音响起来，言语间尽是嚣张气焰，道：“我家主人的规矩多，可价钱也是实的，这你们是知道的！日后怎么调教，什么规矩，不用我说了吧！”

这时候，那个女人又开口了，陪着笑脸立时道：“是是是，谁不知道笑面佛李玉的规矩，这桩生意我可是盼星星盼月亮才盼来的，要不是家里烧了高香，哪里有能榜上您家的福分，规矩我们都耳熟能详，选姿第一，肌肤，眉眼，手足，态度；修容第二，熏陶，点染；治服第三，首饰，衣衫，鞋袜；技艺第四，文艺，丝竹，歌舞。您看好了人，尽管放心交给我调教，保管过个三五年，就是一笔好收成！”

这时一个极细极柔的男人声音响起来，可不知怎的，这声音虽然轻柔，却听得人心中直直慎得慌，似一百只阴魂缭绕不去。

只听得那人称笑面佛李玉的轻笑道：“你能这么上心，我就放心了，只是我手上现在接了个重要得紧的，得仔细着点挑”

那女人继续开口道：“放心吧，今天专门把她们搜罗到一起，紧着您的慧眼，要是挑中了那些个，那定是她们前世修来的福气”

白茉知道，这被唤作笑面佛李玉，必定就是个正主人牙，专事帮助那些豪绅富户挑选年轻女子，为奴做妾。

忽然，一群人说话声停了下来。

紧接着，那脚步声也停了下来。

只听得那人称笑面佛李玉的人牙子开口道：“这池莲花，是怎么回事？”

那个本地声音开口道：“哦，您初来乍到，有所不知，这户住的，可是我们这十里八乡一号响当当的人物，这水莲是她用道法养的”

白茉心道：自己怎么到哪里，都能响当当，这一世，就想做个普通人，竟还是这般难。

“哦，怎么说？”

“这户住了一对修道的母女，那寡母修的却是那没什么用处的无妄道，倒是个清净无为的。可她那养女，从前可实在是奇葩一朵，道法高深，不过四五岁的年纪，就能捻诀做法，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有人亲眼看见，她斗那恶灵时，曾经指尖一捻，便破土而出万朵红莲，那场面，真叫人后怕。不过。。。”

见他话锋一转，那笑面佛李玉问道：“不过什么？”

那引路人似乎不想多提，便道：“没什么，就是后来，她疯了一段时间，便消停了。”

“这倒是有趣。。。”

只听得那笑面佛李玉意味深长道。

白茉方才光听他们碎嘴，一时竟忘了，自己听听这些污遭交易也就罢了，可别叫他们继续污了十三娘的耳，便朝着水中又重重击起了一片水花，自己又故意拨开了身前遮挡的重重莲叶，故意伸了个懒腰，好叫他们不要继续扰人清梦。

那本地汉子循声望去，一见是她，心中一惊，立即畏畏缩缩躲到了后面，压低声对前面人道：“先生，就是她”

笑面佛李玉收了手中折扇，道：“哦？怎么是个少年？”

“先生，您有所不知，他从小便作这幅松散模样，不男不女。”

“看着仙姿神态，倒是极美好的”

白茉看他正上下打量自己，那双阴翳无常的眼睛都快粘到自己身上来了，便觉晦气无比，不欲再做理睬，便自避到了那丛莲叶后面，手中继续编他的草鞋。

那本地人似乎异常慎她，只想早点离开，道：“大人，您可不要被她那副皮囊骗了，碰上这个怪胎，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这时，李玉身旁的那家仆开口说话了，他愤道：“怎么，难道你觉得我家主人还要躲她一个丫头片子不成！”说话间，露出了他话门上那颗晦暗无光的金牙。

那老汉不敢再于此置喙，便笑腆着脸道：“是是是！只是，这寡妇门前是非多，瓜田李下，可千万别坏了您的名声不是！”

只听得见那笑面佛李玉哈哈几声狂笑，道：“名声，那确实是个好东西，不能坏，万不能坏！”说着，一行人便随之扬尘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