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丧乐，只有汽车的声音。
一路沉默。
像是驶出幽暗的隧道，天忽然就亮了。
淡淡的太阳白光从云层里透出，殡仪车开进了殡仪馆。
…
“要现在进去吗？”
殡仪馆大门外，桑昀关上车窗，看着脸色发白的桑塔，忍不住责备了一句，“下次不要一直开着车窗。”
“嗯。”
在桑昀关上车窗的瞬间桑塔打开了车门，侧过身面对着车外，桑塔半只脚已经踏在了地面上。
收回还未触及到桑塔脸的手，桑昀转而按开了桑塔座位上的安全扣。
“咔哒”一声，没了安全带的束缚，桑塔整个身子都转面向了车外。
盯着桑塔的背影，桑昀沉默了片刻，拍了拍他的脊背，桑昀下车递了瓶水过去。
“缓一会儿再进去吧。”
“嗯。”
接过了水，桑塔转手又把水放到了挡风玻璃前。
…
这是桑塔第一次来殡仪馆，没有想象中的冷清，进了大门，广阔的场地上三五成群的站着不少人，神色各异。
环境和公园一样，有栽树，有野花生长，也放了不少石桌长椅，看上去就挺好。
…
“跟着我。”
桑昀一手抱着杨英的照片，另一只手拍了拍一直在走神的桑塔。
桑昀抬脚往最左边的空地上走去，桑塔就紧跟在他身后。
“那边是登记的地方，我爸已经在排队了。”
桑塔在人群中看见了桑朝。
桑朝的形象高大、可靠。
“爸。”
“大伯。”
见两人过来，桑朝点了点头，他手里拿着号码牌，排在第六个。
“人家八点半才上班，我在这边排队等着，你们先去找个地方休息会。”
桑朝说话时，眼神一直盯着桑塔。
桑塔点着头，有些恍惚，耳边不太清楚的听见有人在说话。
桑昀不是第一次来殡仪馆，也知道还要好一会儿才能排到他们。
看向墙边三三两两蹲坐着的叔叔伯伯，桑昀收回视线，扫了一眼身旁的人，也不逞强，“奶奶的遗照？”
“我拿着。”
桑朝接过相框，看向面色不太好的桑塔，语气加重了一些，“赶紧去休息吧。”
桑塔摇了摇头。
他怎么能去休息呢，阿奶今天就要走了，他想最后再为阿奶做一些事情。
“大伯，我排队。”
“你别犟！”
看着执拗又不肯听话的桑塔，桑朝忽然有些生气，“这些事情自然有大人操办，你顾好自己就行，你要是病倒了，还得腾出人手来照顾你。”
“你妈说你昨天就没好好吃饭休息，今天也是，你听听自己的声音像怎么回事！你就不能多听听大人的话？”
桑塔胡乱点着头，只觉得眼皮有些重，眼前的人影忽然变得模糊不已，桑朝说话也嗡嗡嗡的，有些听不清，却还是努力睁开眼睛看着桑朝，问他。
“大伯，阿奶呢？”
见桑塔似乎发昏了，桑朝皱着眉头不说话，呼出的气息声大得厉害。
“奶奶的遗体停放在火化馆那边。芳姨和姑姑在看着。”
桑昀柔声解释了一句。
桑昀知道桑塔想去看阿奶，只是他知道桑丽一直不待见桑塔，见了面，桑塔难免要被冷嘲热讽一番，所以才没带桑塔去火化馆那边。
听见了想要的答案，桑塔轻轻晃了晃脑袋，头顶升起的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他更加迷糊了，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阿奶。
“阿奶。”
“小…”
“爸！”
桑朝抬了抬手，正要开口时，桑昀沉声喊了一句，打断了要说话的桑朝，也把头脑发昏的桑塔瞬间惊醒了。
见桑朝不怒自威地看着自己，桑昀和桑朝眼神对峙了好一会儿，桑朝先移开了视线。
随后，桑昀回头看了眼后面的阴凉地，说道：“我会带小桑过去休息。”
桑朝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还在缓神的桑塔，只是嘱咐了桑昀一句，“照看好小桑。”
“又又！”
桑朝叮嘱的话音刚落，桑塔眼前一黑，就没了知觉，整个人直挺挺的往后栽去。
幸好桑昀手快，一下抱住了就要栽倒在地的桑塔。
“醒一醒！又又…”
桑昀拍了拍桑塔的脸，嘴里不停地叫着他的小名，“又又，又又…”
怀中桑塔迟迟没有反应，桑昀声音难掩的着急了起来。
“又又你醒一醒。”
“掐人中掐人中！”
围过来的人群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桑昀着急忙慌地伸手掐住桑塔的人中，过了好一会儿，桑塔才悠悠醒了过来。
桑昀暗暗松了口气，抱着桑塔的手却紧紧没有松开。
见晕倒的人醒了过来，围过来的人群一下作鸟状，四散开来。
“能站起来吗？要去医院不。”
桑朝低头问了句，虽然担心桑塔，但脸色已经黑了下来。
“爸！”
桑昀紧皱着眉头，有些烦躁的看着桑朝，“小桑才刚醒…”
“你跟我叫什么叫！这里人那么多，乱哄哄的，去医院不是更好？”
两次被桑昀不耐烦的打断话语，饶是桑朝脾气再好，现在气性也上来了，“都说了不要犟不要犟，非得跟我犟，你们这么不听话，奶奶怎么放心走？啊！”
桑朝看着脸色惨白的桑塔，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好了好了，这种时候，别生这么大气。”
“好了，老桑，先让孩子们起来吧。”
旁边休息的叔叔伯伯闻声又走了过来，看了一眼桑昀两人，摆摆手就安慰起了桑朝。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和他奶奶关系好。”
“就是，这些天大家都挺累的，人突然昏倒了，小昀难免也有些紧张嘛。”
“你一个大人就别和孩子置气了。”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劝着，桑朝平静了一会儿，也没有那么生气了。
“知道了知道了。”
桑朝摆了摆手，几人又走了回去。
“桑昀，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松手让小桑起来。”
桑朝扭头看着两人，话里叫的分明是桑昀，桑塔的身子却因此僵硬了片刻。
“小桑，要去车上休息一会儿吗？”
桑昀开口说话时，桑塔这才意识到自己和桑昀的距离有多近，勉强扯出个笑容，桑塔撑着地面忙不迭地站了起来。
刚想说自己没事时，眼前又一阵发黑，身体晃了几下，几乎要站不稳时，腰间一双手扶住了自己。
搭住桑昀的手臂，桑塔稳了稳身形，重新开口，“对不起，大伯。”
弯了弯腰，桑塔扯出了笑意，“让您担心了，我去后面坐会儿就好。”
听见桑塔要去休息，桑朝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点了点头，视线却不自觉地盯起了桑塔腰间桑昀的手。
桑昀的目光始终落在桑塔苍白的脸上，全然没注意到桑朝的视线。
“哥，我没事了。”
察觉到桑朝的视线，桑塔只觉得羞愧难当。不动声色地推开桑昀的手，桑塔迈开步子离桑昀远了一些。
“小桑…”
看见桑塔的动作，桑朝就知道他误会了，一时有些心疼，却也不能肯定的说自己不介意，“大伯…我…你…”
桑朝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解释的话，“别多想。”
“嗯，我知道。”
桑塔点了点头，他完全理解桑朝。
看着桑塔脸上乖巧又理解的笑，桑朝顿觉愧疚，“我其实…”
“爸。”
抬眸看着桑朝，桑昀轻声开口打断桑朝的话，低头就拉住了桑塔的手，眼神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在一旁看戏的叔叔伯伯，桑昀冷声道：“我带小桑去休息。”
似乎是知道桑昀生气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后，桑朝抱歉的看了看桑塔，又看了看自家儿子，只是摆了摆手，“去吧。”
桑昀也不多说，拉着桑塔就离开。
桑朝盯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看了好一会，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低下头去，抚摸着杨英的遗照。
…
头顶太阳的光芒越发耀眼，空气温度也逐渐上升。
桑塔看着桑昀的背影，思绪一下被拉回到小时候的那个夏天。
傍晚隐秘的小巷里，桑昀闯进人群，把他护在了身后。
“谁再敢欺负我弟弟，我揍死他！”
“你揍我，你凭什么揍我？”
围住他的一众小孩里，李强最先跳了出来，“他爸是赌鬼，他是他爸赌输给我的小奴隶！”
“狗屁。”
听着李强的话，桑昀往地上吐了口口水，“他爸是他爸，他爸赌输的，关又又什么事！”
“嘿，那我可不管，我爸说了，桑塔就是我的小奴隶，他要做我一个月的小奴隶。”
一米六高的李强笑了一声，指着桑昀背后的桑塔，趾高气昂的说着：“这里的人，都是他主人，他就是小奴隶，他要帮我们做完事，我们才能让他走，不然…”
李强张口闭口“小奴隶”，桑昀一个没忍住，直接扑上去揍了李强一拳。
“你才是小奴隶！”
“又又不是，又又是他自己。”
“他就是小奴隶！”
被桑昀揍了一拳，李强爬起来和桑昀打在了一起。
见两人扭打在一起，其他小孩团团把他们围了起来，视线紧紧地盯着他们的动作，嘴里兴奋地说着“快打快打”“踹他脚”“打他脸”“踢他裆”。
桑塔站在墙边，看着这些人，捡起地上的搬砖，一板砖砸了出去。
“砰”地一声，大家都停了下来。
桑塔上前看着脏兮兮的两人，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递给了李强。
“哎嘿。”
看见桑塔这动作，李强被揍得青一块红一块的脸上一下扬起了笑容。
“你揍了我又怎么样，桑塔就是小奴隶，他就是要听我的。”
李强一边说一边把身上的衣服裤子都脱了下来。
拿走桑塔手里的衣服，李强把那件干净的衣服举过头顶，一边甩一边唱。
“老赌鬼老赌鬼，卖掉老婆卖儿子。”
见李强走了，那些小孩也跟着李强离开，一边跳一边唱。
“老赌鬼老赌鬼，卖掉老婆卖儿子。”
……
那个夏天并不好过，桑塔忘了很多事，唯独记得这件事和另一件。
“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走到有大树遮挡的阴凉地以后，桑昀扭头看向桑塔，见他又走了神，伸出手又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
“要带你去巫婆婆那儿看一下吗？”
思绪回笼。
桑塔盯着桑昀，眼神缓缓落到他手上，“手湿了。”
“嗯？”
桑昀一时没反应过来，桑塔摊开了自己的掌心，被桑昀拉过的手上满是汗液。
“嗯，天热。”
桑昀解释的话张口就来，看着自己的手时，桑昀才后知后觉，自己不止手心是汗，后背也是一身的汗。
桑塔盯着桑昀不语。
桑昀笑了笑，拿了张纸擦干净手后扔进了垃圾桶，才慢慢从兜里掏出一张湿巾，握住桑塔的手背，一下一下地擦拭着他的掌心。
“忘了你爱干净。”
掌心温度交融，桑昀的笑意挂在嘴边。
桑塔依旧盯着桑昀不言语。
“不要再盯着我了。”
松开桑塔的左手，桑昀拉起桑塔的另一只手，桑塔的手指匀称纤细，指甲干净圆短，比起小时候，桑塔又长开了不少。
桑昀细心的擦拭着桑塔的手，思绪也开始飘远，“很久没见了。”
桑塔点了点头。
“如果不是奶奶离世，我们大概也难有机会见面。你在北桉，我在南扬。”
“我想去北桉发展，还没和我爸说。我怕他反对，怕他觉得我不稳定也不成熟。”
桑塔默默听着。
桑昀自顾自话，慢慢缓缓地擦拭着桑塔的手，就像小时候照顾他一般。
“北桉好吗？”
桑昀忽然抬眼望着桑塔。
只是没等桑塔回答，桑昀又低下头去，看着桑塔干净的手，桑昀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后把湿巾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我知道你也不是很在意，但这样会舒服一点。”
“嗯。”
桑塔把手插进兜里，看着桑昀的同时，脑海里浮现在北桉的生活，“北桉…”
桑昀没接话，目光柔柔的回望着桑塔，等待着他的回答。
“你还没过生日。”
桑塔垂下眼眸，突然转了话题，“我记得是八月六号？”
“嗯，就要三十岁了。”
桑昀应了一声，有些意外也有些惊喜桑塔还记得自己的生日，“今年会有机会和你一起过生日吗？”
桑昀冷静说出口的话有期待，也有点试探的意味。
桑塔却因为这句话失了神。
——我让你失望了吗？
——还有机会一起过生日吗？
——我想你回来。
脑海闪回那人发来的消息，桑塔沉默了片刻，回过神正欲开口时，桑昀突然就笑了。
“算了，不用回答。”
桑塔持续沉默着。
桑昀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笑着，“我知道北桉很好。你也不会回来。”
“我分手了。”
桑昀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桑塔却一脸平静，浑然不知桑昀内心沉寂许久的湖水在这一刻已经被这四个字彻底搅翻了。
冷静了片刻，桑昀收回自己的手，几次张嘴，却问不出半个字。
桑塔面无表情的看着树叶飘落。
明明夏天才刚开始，秋天的氛围就到了。
桑昀缓了好一会，若无其事的拿出湿巾擦了好几遍手，才勉强张嘴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和他吗？”
“嗯。”
桑塔应了一声，看上去并不难过。
得到肯定的回答，桑昀内心有过一秒雀跃，更多的却是心疼，对桑塔的心疼。
“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要怎么和哥说呢。”
桑塔淡然一笑，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却忍不住鼻子泛酸，“他不爱我。”
望着桑塔湿红的眼尾，桑昀攥紧了手里的湿巾，怒气燃上心头。
“他没想过和我结婚。我一直是他的朋友，他家里人都知道的朋友。”
“我太贱了。”
桑塔话音刚落，就被桑昀拥入了怀里。
“……”
措不及防地被桑昀抱住，桑塔还没反应过来，桑昀带着哭腔的安慰清晰地传入耳朵。
“又又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泪水滑过脸颊，桑塔笑了笑，抬手回抱住桑昀。
“哥否定了最后一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