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我不愿

再次醒来时，游余正身处于一处山洞里。他发现自己赤衤果着上身坐在一个汤池中，周围蒸气氤氲，好似迷离幻梦，难以瞧得真实。背上抵着一双带着薄茧的手，暖流正源源不断地透过那双手汇入他的身体。

此刻身体暖洋洋的，四肢百骸都像棉花一般变得轻飘飘，毫无沉重迟滞之感，好不舒服。游余忍不住迷糊道：“梁叔，我浑身轻飘飘的，是不是要飞到天上去了？你快些抓住我，不然我就飞走了！”

“你要是飞到天上，那我又在哪儿？合着你是在咒我呢！”见他终于清醒，梁潜适时收手，没好气地给了他后脑勺一个暴栗。

游余还没完全恢复，一时手软脚软没能从汤池里爬出来，反而还滑了一跤，咕噜噜喝了好几口水。

梁潜一把捞起他，皱眉，“洗澡水有什么好喝的。”嘴上语气不善，手上却毫不含糊，湿淋淋地便将人抱了出来。

游余窝在他怀里，仰头看他的下巴，忽然道：“梁叔，你好像长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你见到的都是假的。现在才是我的真面目。”

梁潜脚步不停，把他放在一张石榻上，然后拿了提前准备的棉被将他整个人紧紧裹住，包得跟个粽子也似。

游余像只蚕蛹一般拱了拱，蠢笨地蠕动了半天，忍不住抗议，“我身上还没擦……”

“裤子都没脱，擦什么？还是你没力气，想让我帮你脱？”

梁潜在他旁边坐下，此刻说着便伸出手来，作势要揭开被子。

眼前之人与先前同样的一身灰衣，抛却故意装出来的老迈之态，气势便大不相同。挺直背脊的身形高大不少，眼神锐利中透着点儿痞气，端的是气势逼人。

不知怎的，游余竟想起了武林盟的少盟主吕轻容，忍不住在心里比较，这俩人的年龄似乎差不多，却不知真的比起来，吕少盟主和梁叔，谁大？

“怎么，怕了？”见游余不说话，梁潜不免熄了逗弄他的心思，摸了摸他头顶以示安抚。

感受着手掌传来的温度，游余垂下眼睛，“没有，就是觉得梁叔变得更比以前年轻、更英俊了。”

嘴上这般说着，心里却难免有些失落。多年相处，得梁潜百般照顾，他不由将在游景枫身上得不到的父爱转移到梁潜身上，孺慕之情溢于言表，只是如今看梁潜样貌这般年轻，藏在心底的那一声爹爹却是没办法再出口了。

“哼！”听到夸奖，梁潜面上不屑一顾，心里颇为受用，倒是多了点儿耐心，解释道：“以前在山庄里作为内院管事照顾游小姐的是我爹。他这个人最不爱欠别人，既然受过庄主夫人的救命之恩，自然时刻想着回报，他跟在游小姐身边便是为此。只可惜回报夫人是没机会了，他便想着将这一桩大恩回报在她女儿身上。不过三年前他患了一场重病过世了，这个心愿只好由我来替他实现，否则这老头儿死不瞑目。”

游余哦了一声，忽然问：“梁叔对我这样好，是因为阿姐吗？”

因为我身上有可以救阿姐性命的离恨蛊？

后半句他没有说出口，有些事如果说得太直白，对两人并不是什么好事。

梁潜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压根没想到他会这样问，迟疑了一下，似乎在想着怎么开口。

如此斟词酌句，可一点儿也不像他的风格。游余忽然就不想听了，手臂从被子里钻出来，“好了，梁叔，我该走了。”

他喜欢阿姐，也更加羡慕阿姐。以前他想，如果爹爹对我，肯有半分像对阿姐那样的关心就好了。可惜，一次次的失望换来的是再也不敢有所期待。后来遇到梁潜，他想，梁叔对我真好，要是他是我的爹爹就好了。可是这种事情，又怎能强求？所以现在他想，没有爹爹，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毕竟那么多的艰难困苦，他一个人也一样挺过来了，不是吗？

游余心里烦闷，竟没发现梁潜的右手一直搭在他被褥上默默运起内力，早将他的裤子连同被褥沾湿的部分一并烘干了。

其时天光已然大亮，少年确实该走了。只是梁潜总觉得少年的脸色有些奇怪，似乎有什么话没说完，可还来不及多想，游余就已经穿戴完毕。见少年要走，他不假思索便抓住了对方的手臂。

游余将不好的情绪压下，闷声道：“梁叔，我得赶紧回去了。你且放心，蛊虫的事我已经有了眉目，不会让阿姐等太久的。”

阻止少年，不让少年负气而走只是下意识的反应，本来梁潜抓住了他，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此刻听了游余的话，反倒想起一事，沉声道：“蛊虫的事不急，反正十年都等了。也不差这几天。”

“只是你太急功近利了，方才灌输内力助你调息，你的情况也未必好到哪儿去。我劝你最好别再吃那个药，否则你的身体承受不了。”

“这是我能想到的，短时间内急剧提升内力的最好办法。”游余摇头，“我不能放弃。地下岩浆涌动越来越激烈，冰封的法子也用不了多久了。阿姐的状况你知道，她等不了，我也等不了。”

“而且，昨晚明堂堂主庄随遇来找我，让我今日下千途山。那个身份成谜的暗堂堂主把我要了过去，说不定他派来接我的人此刻已经到了山脚。在莫歧峰我独自一人居住，还能避开别人自由出入雪池。而那个暗堂堂主底细不明，待我去了他的地盘，再想要掩人耳目只怕没有那么容易。”

梁潜知道他所言非虚，却压根不为所动，只道：“这件事情不必你管，我来想办法。只有一点，你不能再吃那个药。否则体内寒毒淤积，别说救你阿姐，最先死的那个就是你！我坚持了这么多年，想要救游家小姐，若你出了事，难免前功尽弃，届时我又该如何向我爹交代？”

他本意是想让游余明白，自身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想着搬出父亲的遗愿，也许能让游余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从而遇事先以保重自身为主，没想到反而起了反效果。

游余一字一句地听完，抬头看着他沉默不语，良久，忽然咧嘴一笑，似是十分开心的模样，“谢谢梁叔提醒，你的话我一定铭记于心，不敢或忘。”

梁潜看他笑得奇怪，忍不住道：“你……”

“梁叔！”游余猛地打断他，沉声强调，“我真的该走了。”

梁潜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

看着游余平静地离开，梁潜忍耐片刻，终究还是不放心追了出去。

游余察觉身后有人跟着，本来不想理会，眼看着这人就要穿过雪池，跟他一起进入来时的那个山洞，而到那里便是凤鸣堂的地盘了，梁潜这样大剌剌地进入，只会为两人带来无尽麻烦。

游余慢慢停住脚步。

梁潜见他停下，不由得也停了下来。刚才头脑一热，也不知怎的竟然跟着便走了，此刻他才意识到刚才竟然差点儿跟着少年闯进了凤鸣堂。

还好此间没有别人，否则这件事传到那个明堂堂主耳朵里，游余不知又要额外遭受多少惩罚。梁潜正想着改日怎么拿住了那个庄随遇，好替少年出气，忽然听到少年背对着他问道：“梁叔，你愿意做我爹爹吗？”

短短几个字，让梁潜瞬间回到现实。

难道我做得还不够明显吗？他想，你以为我为什么主动卸下伪装？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对你百般照顾？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又或者，不过是在装装傻？

“呵……”他轻笑一声，声音冷，表情更冷，一字一顿，似乎生怕少年听不明白似的，“我、不、愿。”

游余幼年早慧，却从没有享受过父母之爱。只有在梁潜身边，他才能稍微做回一个单纯快乐而冒着傻气的小小少年。他曾天真地以为这样的时光能一直继续，却没想到梦境中的一切美好竟然不过是一吹即破的泡沫，随着时间流逝，除了幻灭，什么也不曾留下。

虽然早就有所预料，此刻真正被拒绝，他的心里还是难受得紧，窒息的感觉再度涌上，几乎要将他湮没。

“梁叔，”游余顿了顿，“你别再跟来了。”

少年终于还是大步离去，徒留梁潜独自在寒风中怔怔而立，如同一尊石化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