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混着。
不是，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终于，江晧阳熬到快毕业了。
校门口大屏上标语滚动 ，高中最后一届家长会来临了。
会议在学校礼堂举行，学生家长必须到场，而学生本人可以根据自身情况决定自己是否要参与。
江晧阳被老杨扔了一部手机，让他联系自己家里的人来学校，说上次通知他家里人，结果没回应。
有回应才有鬼嘞。
江晧阳为了忽悠过老杨，把问卷调查里面的电话号码，一个留了自己的钱，另一个胡乱编造去了。
看着桌子上的手机，江晧阳靠着椅子晃了又晃。
那天，学校的空地上，停满了密密麻麻的车辆。
大家都笑容满面地堆在自己父母的怀里，三两个一起有说有笑走进了礼堂。
好在这样的场景江晧阳已经司空见惯了，见怪不怪所以便不会伤春悲秋了。
江晧阳打开微信，给沈志强发了一个什么时候可以一起出去骑车兜风的消息。
等了半天，对方并没有回应。
看着教室里经常闯进一堆又一堆带着父母参观的人，吵闹声让江晧阳根本无法睡觉。
他将卫衣的帽子往头顶罩上，转身便走出了教室。
然而刚出门的江晧阳后悔了。
教室外面远比教室里面吵得多。
相机的咔擦声，撒娇声，念叨生，嘱咐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不绝于耳。
江晧阳朝着敞开的大门走去。
刚踏出校门，对面便开来了一辆黑色的宾利车。
熟悉的车牌号让江晧阳眼睛跳了跳。
此时的他心里莫名涌现出一丝的期待，这种期待随着车离他越来越近，变得更加强烈。
果然，等车停下后，车里走出来的人让江晧阳浑身僵直，心脏猛跳个不停。
那人没看见他，只对着车内笑了笑，然后绕过车前，走到了副驾旁边，打开了车门。
在男人温柔无比的笑容中，副驾上一双红色的高跟鞋踏出车门。
“老婆，小心点。”
在她下车的瞬间，男人十分体贴地给她挡着太阳，随即打开了一把黑色的伞。
女人抬头看着他，精致妆容的脸淡然一笑。
等男人关上车门，抬头时便于站在校门口双手插包的江晧阳目光接触。
男人的笑容明显凝固在了脸上，慢慢换成了一个十分难堪的表情，他在极力忍耐着。
而他身边的女人丝毫没有发现他的异常，她四处张望了，最后把目光定在了江晧阳站着的方向。
女人此时脸上才露出了真正的笑容。
“何彧！儿子，妈妈在这儿。”
她朝着江晧阳这边使劲挥手。
江晧阳想移动一下位置，比如去对面一棵树下，那里有一小团的树荫，应该能挡住太阳，毕竟这么大的太阳，晒得人有点喘不过气。
可是他动不了一步，他的双腿根本不听使唤。
阳光把他的影子割裂成了两个，一个和他说：他已经不是你爸爸了，做什么和你有关系吗？另一个告诉他：你小学六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他都没来过你的家长会哦。
“你是不是中暑了？”
模糊的声音像是从远处传来，江晧阳麻木地抬起头，一把伞在自己头顶上放着。
何彧把伞全给了他，站在他面前，低沉的嗓音里尽是关心，可对这个时候的江晧阳而言，此时江晧阳眼里的何彧，和路边的一男一女一样，让人感到恶心。
“滚开。”
江晧阳伸出手，用力打掉了遮在自己头上的太阳伞，缓步朝着阳光里走去。
……
“宝贝，刚才在你旁边的是你同学吗？”
江晧阳母亲走到何彧身边，身后的江建勇马上打开黑色的太阳伞，紧步跟了上去。
“嗯”
何彧眼睛注视着江晧阳离开。
“他，不是。这，，这位同学和阳阳在同一个班里吗？”
江建勇看见离开的江晧阳 ，总算松了一口气，心里无比庆幸好在这小子还有点眼力见，没赶上来说认识自己。
三年前江建勇的老母亲就用要挟他，除非江晧阳去市里最好的高中上学，不然这辈子别想见到她，江建勇拗不过，就答应了。
可他没想到何妍的亲儿子也这所学校，还和江晧阳在同一个班里。
“怎么？你俩认识啊？”
何妍替何彧整理了一下领子，开口随意问道。
“怎么可能，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嘛。”
何妍也没再说什么，她亲昵地搂着儿子，嘘寒问暖了起来。
何妍问什么，何彧便答什么，在一问一答间 ，两人的距离慢慢拉开了一些。
何妍依旧笑着，想去继续挽何彧的手。
何彧下意识地，躲开了。
“你这是又怎么了？”
何妍脸上，方才和煦温暖的笑容瞬间瓦解。
何彧紧篡着的手心此时已经冒气冷汗，他的眼睛不再像平时那般冷漠倨傲，而是木然地靠近何妍一些，然后挽住了妈妈的手。
何妍满意地笑了。
“哎哟，何太太等等一起啊！”
何彧被何妍牵着手走进校门没几步，身后女人熟悉的金属碰撞般的声音响起。
“刘太太？”
何妍转过身，微笑驻足着看着头戴贵妇帽的女人，踩着金色细高跟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呀！这就是妹夫啊！姓什么来着？”
“江。”
江建勇嘴角努力扯出一抹笑回应道。
“瞧我这记性。”
刘太太只是上下看了几下，边走边热情地问道，
“你们家何彧这次估计也是全校第一名吧！哎哟可真羡慕你啊，能养出这么个懂事聪明的好儿子。”
“你们家杨晓也很优秀啊。”
何妍笑着看着她站在她旁边的女生，也夸赞道。
“唉哟可别提了。这孩子非得要当什么班长，要学什么钢琴，怎么都劝不住。你看这次不就只考了第二名，差了你们家何彧十几分呢！我就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会影响学习吧！”
“哈哈，孩子喜欢才是最重要的嘛。像我们家何彧，周六早上就有两节钢琴课，下午他要去喜欢的物理兴趣班，晚上回家外教还得和他练口语。周天的话，嗯，我儿子更喜欢游泳啊，跆拳道这些……”
何妍拍着何彧的手，转头笑着说道。
“小孩子嘛，就是闲不住。”
旁边的杨晓这一听，默默地看了何彧一眼，然后从心里为他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难怪何彧在学校零社交，这样充实的生活，有朋友都奇怪吧。
家长会上，何妍这次又被授予模范家长，给全校近三千多家属做了教育演讲。
她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谦虚地说着自己并未为孩子付出什么，都是孩子一个人努力的成果，并且告诉家长，成绩并不重要，孩子们的快乐才是最重要的。
大礼堂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一如既往地，作为全校优秀学生代表，何彧领了奖，发了获奖感言，捧着奖杯对妈妈说了谢谢。
熟悉的流程完，何彧坐在一边，抱着奖杯看着笑得灿烂，举止优雅的何妍和其他人拥抱着，接受着不同的夸赞。
“何太太，你儿子真厉害……”
……
附中有六栋两两一体的教学楼，两栋楼之间的每层楼间都有长长的走廊连接，现在的高三学生就占了两栋楼。
两栋楼都有六层，并列面对着学校正大门矗立，分别叫格物楼和致之楼。
江晧阳的班级在格物楼五楼。
六楼的一层是整一层的空教室，江晧阳有时候被老师念烦了，就会跑到两层楼之间的楼梯间，戴着耳机避风头。
这里唯一的坏处就是离学校广播太近，广播里的声音有时候太吵。
此时的广播里，何彧毫无情绪波动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向全校师生分享着学习的经验。
任由江晧阳把耳机里的声音调得再高，广播里何彧的声音还是能钻入他的耳朵里，叩击他的神经深处，唤醒那些本该沉睡的记忆。
“不要和江晧阳玩，他爸爸都不要他。”
“江晧阳，你妈妈呢？”
“江晧阳爹妈都跑咯！”
”……”
记忆里的各种声音，像是掀起的巨大海浪，从四周呼啸着，朝着站在灾难中央茫然的他席卷而来。
曾经的一段时间里，他追着老太太问为什么自己没有妈妈和爸爸。
老太太告诉他，说因为他太勇敢，可以一个人长大，那些需要爸爸妈妈陪着的小孩子，以后干不了大事。
这一顿忽悠，江晧阳一直坚信到小学毕业。
那时候的他爬上了最高的树梢上，手里抱着装满各种颜色糖果的玻璃罐子，低头看着树底下一双双羡慕的眼睛。
糖果和拳头，帮他阻挡了呼啸的海浪。
后来的某天，有个出现在他家门前，一个长得和他有三分相似的男人。
江晧阳从来没见过这个男人。
可是见到他的第一眼，江晧阳便猜到了，他是自己失踪多年的爸。
那年江晧阳才上初一，和老太太坐在红色小三轮上，看见了跪在大门口的男人，夕阳将他的半个影子拉在墙头上。
走近了些的老太太看清了人，先是一愣，一脚把人踹倒后，急忙拉着江晧阳进了院子，把大门锁紧了。
门口的一句妈，你让儿子进屋可以吗？证实了江晧阳的猜想。
后来，男人又陆续来了几次，每次都给江晧阳带了一堆的衣服，一堆的玩具，然后和老太太吵了一堆的架。
再后来，男人几乎每周都会来一两次，江晧阳从争吵中东拼西凑，才凑出了关于这个父亲的出现原因。
消失的几年里，他说他创业无法顾家。
老婆的死，是因为出生不好，当初被婆婆嫌弃才产后抑郁自杀。
似乎每一个消息听完都是往自己头上重重用铁锤砸上一下，可令人疑惑的是，江晧阳也没有大哭大闹。
今天在校门口看到的江建勇，笑得比最近几年来江晧阳所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开心。
曾经江晧阳好像有那么一瞬期待过，那家人接受了他，哪怕……
直到后面，江建勇把他的幻想捏了个粉碎，甚至还扔在地上踩了几脚。
“钱，要多少我都可以给你，唯一的条件就是，你不能承认你是我的儿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