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这么说？”丁峻沉声问道。眼前这个人让他感觉莫名其妙，而他就是不喜欢听到有人说钟映旗不好。那个他总是带着一层柔光滤镜去看的人，那个他宁可自己受伤也想下意识保护的人。

陈颂手肘撑在桌面上，探过头来对丁峻说，声音依旧很低：“你没觉得这些摄像头很奇怪吗？”

他伸手指了指了天花板角落那个亮着蓝光的摄像头，黑洞洞的相机似乎是一只秘而不宣的眼睛：“像这样的监控设备，家里大概有二十个。”

“他装这个干吗？”丁峻有点不解。他神经再大条，昨晚也已经注意到遍布房间各个角落的摄像头，除了洗手间其余地方都有，实在有点诡异。即使是再谨慎的人，也不至于防备到这个程度，又不是犯人在坐牢，“他要监控谁啊？”

“是我装的。”陈颂嘴角又勾起一抹笑容，他的声音有些奇怪，“你现在不理解，但你以后就会理解了。”

丁峻打心底觉得，眼前这个长相俊美但说话神经兮兮的年轻男人没法交流。疯了吧，他暗自想着，至少应该脑子有点不正常。他不打算继续聊下去了，于是低头吃他那份早餐，给钟映旗回了一个消息：

-钟哥，你几点回来。

钟映旗过了一会儿打了一个电话过来，声音没有什么波澜，只是周围有点吵：

“丁峻，我公司的财务出了一点问题，我今天一早回华盛顿了。”钟映旗说道，“你今天要记得换药，然后出发时带上你的衣服，我已经从烘干机里拿出来了。”

丁峻被他这一连串的安排堵得说不出话来。一想到此刻钟映旗已经在几千公里外的地方，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

又是这样，一个招呼不打就走了。

对面陈颂估计是听到了钟映旗的声音，大声嚷嚷起来：“Eric，你为什么开我车走！我中午怎么吃饭？我一秒钟都不想在你这儿待了。”

“让陈颂接电话。”话筒中传来钟映旗的声音，“我弟弟有的时候很任性，丁峻，抱歉。”

陈颂接过电话，听了几句，然后用英文回了几个单词，没好气地挂了电话。

“钟哥说什么？”丁峻兴致不高地问道。一想到还要跟眼前这个不讨人喜欢的陈颂待上几个小时，他就有种现在立刻出发去机场的冲动。

“让我和你一起去机场，把车开回来。”陈颂愤愤地说，“他从来都这样，干什么都不跟别人商量。”

“跟你也这样啊？我以为只对我这么糟糕呢。”丁峻想了想，然后说，“要不咱俩聊聊？”

陈颂瞥了他一眼：“聊什么？”

“为什么这么讨厌我跟你哥接触？”丁峻说道，“给我一个理由。”

陈颂夸张地摊开手，做了一个无辜的手势：“我哥的事我管不了，你的事我没必要管。”

说罢，陈颂把两个人吃剩的早餐盘收起来，放到一个藤条篮子里。然后提到了门口，“但我讨厌别人把我当傻子。合作伙伴，哼，骗小孩呢。”

“钟哥说的没错。”丁峻想了想，“我们确实在谈一个项目，只不过还没有谈完，他就走了。”

“那我问你，你只是把他当合作伙伴吗？”陈颂关上门，转过头来。此时他一改方才那种不修边幅，吊儿郎当的样子，眼神变得非常锐利，紧紧地盯着丁峻，“还是说，你还有其他想法？”

“我…”丁峻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好说道，“我只是觉得，我认识的他，跟你描述的不一样。”

“我看到你们的手是握在一起的，昨天我进门的时候。”陈颂依然用那种非常警觉而精明的眼神看着丁峻，跟方才乱发脾气的小孩判若两人，“我从出生就跟他在一起，你又了解他多少？你为什么不相信我说的话？”

“你要说服我，而不是逼我相信。”丁峻沉默片刻，吐出这几个字，“我有自己的判断。”

陈颂站在原地想了片刻，然后说道：“我们出门吧，我找个地方。这儿跟他妈的监狱一样，待着憋屈死了。”

陈颂带丁峻步行了大概十分钟，来到了这个社区的一家私人诊所，先按照钟映旗的指示带丁峻换了药，然后两人又去了旁边的一家花园咖啡厅。环境非常幽静，而且正值下午一点，街上没什么人，两人索性坐在门外的露天座椅上，头顶是一张张红白相间的遮阳伞。温度虽然比较高，但敞开的咖啡厅里面传来阵阵冷气，还算可以忍受。

“你不讨厌我，对吧，别撒谎。”丁峻一路上没怎么说话，但这会儿还是开口道，“你只是想让我离钟哥远一点。”

陈颂坐在丁峻对面，面对着街道。他戴了一幅窄窄的方形墨镜，配上那张白皙英俊的脸和夺目的白金色头发，看起来有点像Vogue上的亚洲模特。他喝了一口咖啡：

“你感觉错了。我挺不喜欢你的。”

丁峻笑了。陈颂的声音里明明是小孩赌气一样的小情绪，真让他生不起气来：

“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待在一起？你有自己的房子，明明可以回去住。”

“还不是某人给我布置的任务，让我把你送去机场才能回家。”陈颂气哼哼的说。

“你这么听他的话？”丁峻感觉这对兄弟的关系真的很奇妙。一方面陈颂总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叛逆模样，行为上却又完全服从钟映旗，甚至有些依赖他；相反，钟映旗总是对陈颂冷冰冰的，下达指令也是像给下属布置任务一样，但又会给他准备好一日三餐，照顾得无微不至。

“...”陈颂继续喝着他那杯浓而黑的咖啡，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从口袋掏出香烟，正要点上，发现没带打火机。

丁峻掏出自己的打火机给他点上。陈颂头微微前倾，低着脑袋把香烟凑近火苗。虽然他戴着墨镜，看不清眼神，但从这个角度看，他和钟映旗很相似。

“你知道他为什么戒烟吗？”陈颂问道。墨镜挡住了他那双总是充满了情绪的眼睛，不管是愤怒、鄙夷、好奇、还是洞察人心的犀利，“他说，戒断反应会让身体很痛苦，这是一种安全而低成本的痛苦实验。”

丁峻虽然之前听过钟映旗这些有些离经叛道的言论，但从对面这个面无表情，浅色头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漂亮男孩嘴里平静地说出来，还是让他有点不适。他感觉这兄弟俩应该多少都有点心理问题在身上，难不成真应了那句话，心理咨询师自己的心理问题才最大。

“这就是他追求的东西。一切那些...其他人尽力逃避的事情。”陈颂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烟，修长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弹了一下烟灰，“压力，孤独，操纵...甚至痛苦”

“我没觉得。”丁峻说的是实话，他眼中的钟映旗虽然有的时候有点孤僻，性格也多少有点不好相处，但总体而言还是一个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人，甚至是世俗定义上很成功的人。他在学校的社会实践中也见过一些有精神问题的人，都是由一些明显的指征的。他不认为钟映旗属于那一类范畴。

丁峻反驳道：“我觉得钟哥是个很有事业心的人，也很优秀。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救了一个即将要跳楼的女孩，真的...我很佩服他。”

“当然，他也有好的一面，很具有迷惑性。”陈颂笑了一下，“他很慷慨，很务实，做什么都能做得最好，无可挑剔。其实我们俩相比，他是读书更聪明的那一个，但当时家里出了一些事...所以他就把全部的目标都放在了工作和赚钱上。”

“这些我不知道。”丁峻喃喃地说道，他对于钟映旗的了解，确实太少太少了。难道他所了解的，只是钟映旗想让他看到的那一面吗？

“他十八岁就在咨询公司做实习生，十九岁大学毕业之后，只用了三年就成为了核心业务的负责人。那三年他变了很多，成熟了，话也变少了。等他和Steve出来创业，哦，你可能不知道，Steve是他之前的上司，他们一起建立了现在他们的咨询公司FlagRave….等他二十二岁，跟我们差不多大的时候，他已经不是我小时候熟悉的那个他了。

陈颂把烟熄灭。脸色看起来很凝重：“他挣到自己第一个一百万的时候，花了大概八十多万给我买了一辆兰博基尼。听上去很不错吧，但问题是我根本不喜欢兰博基尼。”

“从那之后，我越来越能察觉到他的问题。他对自己和别人的要求都很高，他的人生轨迹里不允许有失败，有一丝一毫的偏差，否则他就会全盘崩溃。”

“他对我非常好，非常非常非常好，但我必须接受他的好，否则他就会变成另一个人。”

陈颂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几乎就像是在梦呓般的喃喃自语：“我知道，近看之下没有人是正常的，你也许不理解我在说什么，但他的身边已经很久没有出现新的人了。但你…你似乎对他来说不一样。”

“我也许不理解，但我会尽力去理解。”丁峻也用同样轻柔的口吻答道，他看着眼前这个卸掉了他那冷漠的伪装的英俊青年。他那副有点茫然的表情，自言自语的样子，似乎让丁峻联想到了钟映旗有时说话时眼神不聚焦，似乎在跟脑海里的另一个自己对话的样子。他突然感觉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动了一下，“付出和掌控是一体两面，你想说他在控制你？”

“没错。”陈颂的声音突然提高了，“我没得选，我欠他实在太多了，我们俩永远分不开了，你明白吗。但你不一样。你为什么非要走进他的生活，你现在就是一个最大的不可控因素。”

“我…”丁峻有点不知所措。

可是他也想问，为什么钟映旗突然闯入了他的生活，把他原本平静而快乐的状态搅了个天翻地覆。

他的思绪很乱。

“你现在走还来得及。我该说的都说了。”陈颂长长地叹了口气，用左手把脸上的墨镜摘了下来。丁峻惊讶地看到，他的眼睛里竟然是非常虔诚的恳求，“如果你不走，那你就一直留在他身边，向他提需求，让他帮你解决问题，陪着他，不管他什么样子，多么让人讨厌，都不要离开他。”

“他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强大，丁峻。”陈颂的眼神非常认真，“你一定要记住我说的话。”

飞机一早降落在洛杉矶机场的时候，轮子和地面猛烈的碰撞才让丁峻从昏昏沉沉的睡梦中醒来。他向来是个在哪儿都能睡着的体质，加上在奥兰多的两天，确实是太过于漫长和疲惫。他在飞机上做了一个很长很混乱的梦，梦里出现了无数的身影，场景飞速变换，有玻璃碎裂的刺痛感，有刹车失灵的猛烈失重感，有无数闪着蓝光的黑色眼睛幽幽地盯着他，有钟映旗那消瘦苍白的侧脸…而梦里的他在说：

“痛苦。你要享受痛苦，小朋友。”

丁峻晃晃脑袋。把那个飘忽不定的身影从脑子里挤出去。

他把这一切都归因到那个神神叨叨的陈颂身上。都怪他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关于痛苦，关于控制，关于爱和恨，关于活着和死亡。他不想讨论这些话题，甚至想都不愿意去想。

陈颂简直就是一个被溺爱得精神都有点不正常的小鬼头…这样胡思乱想着，丁峻走出机场，猛地想起高泊宇说要来接他。

电话接通，高泊宇快乐而充满期待的声音响了起来：

“Jon！ 我看到你了，等我！”

黑色的BMW在丁峻面前停下。丁峻坐进车里的一瞬间，只感觉到绷紧的神经突然放松下来。他只想好好地躺在床上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