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陈宴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冰冷的碎石间。
他没想到经历了那么惨烈的撞击后,自己竟然还能活下来,除了头上还有隐隐的痛觉外,并没有感觉到其他的不适。
陈宴尝试撑着地面爬起来,却发觉卵似乎变得更大了,像是要把他的肚子撑破般,让他几乎难以坐起。
他只好摸索着,拿出了口袋里的手机,还好手机并没有被撞坏,手电筒功能还可以正常使用。
随着光亮的传来,陈宴终于能够看清楚周围的情况。
可没有想到的是,他并没有看到撞碎的矿车,也没有看到前面的石壁。与撞墙前记忆完全相反的是,他的前方出现了一条新的矿洞。
陈宴叹了口气,走到这一步,不可能再原路返回了,他只能艰难地向着那条矿洞走去。
矿洞依旧黑暗又狭窄,尽管没有真正挤压下来,却带来了重重的窒息感,仿佛每走一步,他的呼吸就更困难几分。
而更为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尽管陈宴知道,此刻矿洞中只有他一个人。
但那种在楼道里遇见的、类似脚步的摩擦声,又在他的周围出现了,不只是在身后,甚至连他的前方也密密麻麻地响起。
他好似行走在无数看不见的人,聚集在他的周围,随着他一起行走。在这漆黑没有尽头的矿洞中,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为他送葬。
陈宴感觉自己已经渐渐地融入其中,他忘记了时间与距离,也不再害怕黑暗与死亡,只是单纯地随它们走着,走着,走着……
直到某一刻,那些声音乍然消失,他后知后觉地停住了步子。
周围又安静了下来,前方的矿洞仍旧看不见尽头,可所有摩擦声、脚步声又确实都消失了。
陈宴短暂地陷入了迷茫中,他思绪混沌地又走了一会,才重新有了思维与感知,麻木地看向周围。
可也就是这么一看,却让陈宴发现,身边那并不平整的矿洞壁上,似乎有着什么规则的线条。
他几乎没有知觉的手,僵硬地抬了起来,让手机的光照亮墙壁更大的面积。
然后陈宴就看到了,一直连绵向矿洞更深处的壁画。
起先是大片的漆黑,然后是粗糙的线条勾勒出了一枚卵的形状。
那枚卵中逐渐汇聚成了人形的黑影,接着终于破壳而出,成了一个人类的婴儿。
陈宴继续向矿洞深处走着,而壁画上的婴儿也长大了,但那婴儿并不是漆黑的,而是用白色线条勾勒,混杂在正常人类之中。
再后来,它找到了一位人类的“伴侣”,尽管线条是那样的粗糙简单,但陈宴看得出来,他们是相爱的。
但下一刻,他的脚步顿住了。
因为他看到,那个卵中出生的“人类”,它的腹部也出现了一枚黑色的卵——
仅仅是这一眼,就颠覆了他所有的猜想,与二十多年人生的所有认知。
原来是这样。
人类还是人类,而能够怀卵的,才是怪物。
陈宴恍惚地靠着后背的洞壁跌坐,呆呆地望着对面那些壁画,那些线条。
他一直没有见过项旸的父母,所以觉得他的身世很有可能存在问题,却偏偏漏过了自己。
明明他自己,才是真正出身不明的那个。
一切也都有了解释,难怪日记本主人的爱人,明明已经离开了,却还是怀上了卵。
因为那卵,就是它们这种怪物,自己身体中产生的。
他也并不是在项旸死后才有了卵,相反——也许正是因为有了卵,项旸才出了事。
陈宴艰难地,继续向着矿洞深处爬去,他看到卵在那个“人类”身体中长大,与此同时,他们的身边开始出现了漆黑的影。
那些漆黑的目标,虽然是怀卵的“人类”,但是它身边真正的人类伴侣,却先一步被感染上了黑色的阴影。
那些漆黑的阴影,在人类伴侣的身上扩散,让他开始渐渐变得疯癫。
这也就是,日记本主人的爱人与项旸,最初的遭遇。
而就是从这里开始,原本孤独地通往地底更深处的矿洞,却突然出现了分叉口,分别通向两个不同的方向。
就像是昭示着,两个截然不同的结局。
陈宴艰难地扶着洞壁站起来,向着那两条矿洞的交叉口走去,他并不知道要选择哪一条,拿着手机分别照了照,却没有看出任何区别。
他现在迫切地想要知道后来发生的事,也不再犹豫选择,就向着离自己最近的那个洞口走去。
人类伴侣身上的黑色越来越浓重,他的举止也越来越异常,然后就像是日记本中记载的那样,他似乎发现了一切问题的根源,就是自己身边的“爱人”。
于是他选择了逃避。
尽管怀着卵的“人类”,用尽了办法挽留,但他还是选择了狠心离去。
陈宴闭了闭眼睛,他已经知道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卵在继续长大,怀着卵的“人类”也逐渐受到漆黑的感染,却始终没有被染成黑色。
最后,它肚子里的卵终于成熟了,而“人类”却只能绝望地,独自一人躺在地上,任凭那卵撕裂它的肚子——
而它在经受了无法想象的痛苦后,走向了彻底的消亡。
这就是第一条路,所通往的结局。
也是日记本的主人,所经历的结局。
陈宴怔怔地站在原地,久久未能从壁画上所流露出的绝望中挣脱出来,可也就是这时候,他却忽然听到了,矿洞深处传来的声音。
那声音已经不能算得上是人声了,嘶哑又声音,近乎被刺耳的摩擦声所同化。
但陈宴还是认出了,那事项旸的声音!
“我不会离开。”
“我不会……让他变成那个样子……”
陈宴的双腿已经没有力气了,但他还是拼命地,向着那声音的来源跑去,可肚子里卵的动作却越来越大,好似下一刻就要撕裂他的身体。
但陈宴却没有放弃,项旸就在前面,他一定要见到项旸——
刺耳的摩擦声,充斥了他的耳道,他终于在那无尽翻涌的漆黑中,看到了项旸的虚影。
此时此刻,陈宴才明白,那不是真正的项旸,而是跟他在居民区六楼上看到的一样,只是过去所留下的一段残影。
他停下了脚步,忍着越来越剧烈的疼痛,隔着虚实的界限,望向那几乎要被漆黑吞噬的项旸。
“还有另外一条路,对不对?”
项旸像是在与那些刺耳的摩擦声对话,他的身体已经染上了大片的漆黑,也终于能够听懂它们在说些什么。
“我们的种族……很难完成……蜕变……”
“比真正的人类……更难……”
“我明白,”项旸显然已经充分了解了有关它们的一切,他没有犹豫,望向那些漆黑的眼神中,是毫不后退的坚定:“那就蜕去我的血肉,让我成为你们的种族。”
他没有畏惧地,摊开了自己的双手,那些聚集在四周的漆黑,因为他的回答,霎时间沸腾起来。
它们如影子又如潮水,像是在矿洞中掀起巨浪,向着项旸席卷而来,发出了最后的询问:“你……想好了……不能后悔……”
“没什么可后悔的。”那些漆黑在接触到项旸身体的瞬间,已经开始侵蚀他的皮肤,项旸却一步都没有后退,任由它们裹缠上他的身体,尽管他那时什么都看不到,但双眼还是望向了此刻陈宴的位置。
“他,很快就会来找我的。”
话还没有说话,他全身的血肉就寸寸崩裂,属于人类的躯体被里面翻涌而出的漆黑,所蚕食撕裂,变成了无数无法辨认的碎片。
他在仿若凌迟的痛苦中沉浮,可仅剩完好的面容,仍旧望着陈宴的方向。
尽管声音已经彻底蜕变成了刺耳的摩擦,但陈宴还是听懂了,他最后的话——
“让我来,引他走向回家的路。”
眼泪不受控制地从陈宴眼眶中流出,他已经因为腹中的疼痛无法行走,却还是竭力爬向那虚影中的项旸。
可他哪里还能爬得动,很快就倒在冰冷的碎石间,只能看着项旸最后的面容,也被身体中涌出的漆黑,彻底撕裂成了碎片。
他呜咽着,双手扒着地面,徒劳又崩溃地想要挪动身体,哪怕能够再靠近项旸一步,就一步……
可就在这时,他却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一股阴冷却温柔的力量包围了,虚影中的项旸终于完成了他的蜕变,化为了无形的漆黑,然后如潮水般向着陈宴涌来。
就像是曾经的无数个夜晚中那样,纠缠着,拥抱着他的身体,用黏腻的亲吻噬去他脸上的眼泪,在狭窄得矿洞中,裹挟着他的身体,重新来到了两个洞口的交汇处。
“走吧——”
“走吧——”
周围漆黑大片大片地翻涌着,所发出的声音此刻听起来,也不再刺耳,反而充斥着欢庆的喜悦。
它们在催促着,期待着,这个同族的回归,还有它所带来的新生命。
陈宴终于随着项旸,来到了另一条矿洞的洞口,而此刻在他的眼中,前方不再是狭窄没有尽头的矿洞,而是一望无际的绚烂光华。
那些光似云霞似朝阳,丝丝缕缕地飘荡在空中,又仿佛抬手就能碰到。
漆黑的无形也变成了一张张与人类截然不同,却异常美好得面容,微笑着簇拥在他们的周围,与他们共同前行。
这是个他从来不曾想象的,也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充满着光明与极乐的世界。
陈宴回望向身边,终于真切地看到了,他日思夜想的项旸,正在那些流光中与他对视。
“我们走吧。”项旸温柔地贴近,如同年少时,每个要一起去上学的早晨那样,牵起了陈宴的手。
陈宴也笑着流出眼泪,对着他点了点头:“好。”
他身体也终于如同蝉的外壳般裂开,但陈宴却没有感觉到任何的痛苦,撕碎的皮肤下同样涌出了无形的漆黑,与项旸再无间隙地相融。
它们就那样,与无数族众一起,彻底隐入了绚烂的光华中。
此后,它们将永远在这崭新的世界中欢聚,再不会有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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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那来自地底的欢庆声中,黑色的卵顺利地滚落到了它们身后的碎石间,静静地等待着,孵化成为“人类”的那一刻。
第9章 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