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溟这样的大魔看来,凡人是一种比蝼蚁还要卑微的生物。
没什么法力,寿命短暂,欲望却丝毫不逊于他们贪婪的魔族。这样的灵魂,连吃起来都没什么滋味。
若不是当初六界划分时有过协定,各界之间不得侵扰。东溟很乐意来人间玩玩,将这里作为血腥与欲望的欢场。但他太忙了,魔界上一任君主刚刚陨落,几个大魔忙着夺权,他在其中不亦乐乎。今日只是偶然路过人间,没想到被龙气所吸引而来。
脑中这样想着一些无关的事,东溟仿佛观察蝼蚁似的,看着那个刚从死亡中挣扎苏醒的凡人,仿佛失魂一般,向着银发神明所在的方向伸出了手。
真可怜啊……
明明相隔碧落黄泉,却仍抱着可笑的执念,妄图接近神明的卑贱蝼蚁。哪怕是继承了人间气运的龙子又如何呢,不过更加显得横亘中间的鸿沟如万丈深渊罢了。
东溟闲适地掸掸衣角,决定看在这个凡人让他心情不错的份上,给他一个痛快。
他正欲抬起扇子,却见那凡人身上,突然逸出一丝白光,直直地向入「境」中的神明飞去。
东溟面色骤变。
天与地被一方水镜切割,四方寂然。天地的中心,银发白衣的青年坐浮于水镜之上,微微阖目,衣袂沾在水镜微漾起波纹,水波粼光映着额间三瓣金色焰纹,法相庄严。
这里没有任何活的生物,一切是绝对的静,不受任何干扰,在这里,就连时间的流速都无法感知。
忽地,水面上出现一株金色的莲花,莲花将开未开,摇曳之姿,蛊惑人心。
紧接着,水面上开始出现第二株,第三株,第四株金莲,随即,犹如漾开的水波一般,渐渐有无数株金莲,迤逦地开满整个水面。
空气中突兀地响起一道轻渺又好听的声音。
“如此神通之物,倒真想看一看呢。”
“那么……它能替我实现我的愿望么?”
“我的愿望是……”
那个声音越来越轻,犹如叹息,却带着极为悦耳的诱惑力,抓得人心痒。即便是最圣洁的修者,都无法不为之心旌神摇。
青年紧阖的双目突然动了动,水镜波纹开始剧烈摇晃。
轻柔悦耳的声音仍萦绕在他耳边,蛊惑着他的心神。
“我的愿望是……”
然而眨眼间,水面上却腾地燃起滔天烈火,那火焰气势汹汹,不过须臾便蔓延四周,将金莲全部烧尽,没有留下任何一丝痕迹。
那个声音也戛然而止。
水波微漾。
整个「境」内重新变得寂静如坟茔,再无一丝动静。
外界的时间一点一点流逝,青年却依旧双目轻阖,无声无息,仿佛能就此保持千年万年。
直到一道外界的白光飞驰而来,整个境界突然开始晃动。
威力之大,连天穹都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缝。
从那裂缝里,飘落下一片晶莹的雪花,悠悠晃晃地,落在了青年的额心,须臾间消失不见。
沉睡的青年,睫毛微不可觉地颤动了一下。
“怎么可能?!你身上怎么会有神子的法力?不过区区一个凡人……你们之间不可能会有交集!”东溟抓起那凡人的肩膀,不敢置信地吼道。
谢仪并不认识他,却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恶意。他抬起乌湛的一双凤眸,突然歪着头,微弱地弯了弯唇角,一句话也没有说,却带着不必言明的嘲讽之意。
东溟果然被激怒,甚至顾不得神子可能会苏醒过来的危险,手上指甲变尖,眼眸转为红色,“区区凡人——”
话刚出口,他突然感到一股强大的威压席卷而来,将他压制得跪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
魔的脑中嗡地一声,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危机感。
冰湖之上的青年,已经睁开了双眼,那双金眸,往发出声响的地方扫视而来。
六界之中,人人皆知,神子最厌恶魔物。少年时的神子,常常将仙界忌惮不已的大魔作为镇压情绪的消遣,那时的神子远不如现在平静淡然,对魔物毫无慈悲之心,下手毫不留情。杀了魔物后身上便会沾上魔气,少年神子身上常年被一团浓黑魔气所笼罩,比魔物更像魔物,在天界每到一处便人人退避,神鬼莫近。
因此,他在许多魔物心中,是比十八层魔狱还要可怕的存在。
东溟还是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一次神子降临魔界地底,那时他还不怎么记事,便被下人忙乱地抱走逃离。只是匆匆一瞥,即刻牢牢记住了那身白衣,以及毫无感情的一双金眸。
如今,再次与那双金眸对上,哪怕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无知幼魔,却也抑制不住地双手发抖,背脊冷得如坠冰窟。
千万个念头闪过只在一瞬间,他当机立断,放弃吸取珍贵无比的龙气的机会,捂着被震伤的心脉,飞速化作一团黑烟消失。
青年负手站立,目光并未因东溟的消失而有分毫动容。他的眼睛还未恢复,也未动用神识,并无法看到眼前之景。他只能感到一股气息消失了,但仍有一股气息留下。
那是属于凡人的气息。
而且有些熟悉。
谢仪的眼睛紧紧望着对面的青年,心脏开始剧烈跳动,哪怕再用力按着都无法压抑。
就如那日,血淋淋的战场上,生死交际那一刻。
情绪起伏过大令他头晕,他急促地呼吸着,迈开脚步向那人奔去,大雪快要及膝,他跑得踉跄,风帽掉落,黑发飞舞。但他不管不顾。
一路跌跌撞撞,终于来到了青年面前。
他在他一步之遥,停下脚步。
四目相对。
天地寂静,四方皆白,耳际只听得到自己沸动的心跳声。
他双唇颤抖,努力平复心跳,唇角漾出一个笑意,想着第一句话对他说些什么,却在下一刻仿佛被人穿心一箭,怔怔定在原地。
那双淡金色的漂亮眸子,毫无焦点地透过他,看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