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伦视觉）
【1】巨绿森林
自大梦苏醒，我的身体出现了不为人知的变化。
我的心口，长出了一颗黑色痣。最初并不显眼，直到某天偶然发现的，它竟长出了芽。
全城都在搜索瑟兰迪尔的行踪，我无暇他顾，只想尽快知道他在哪里。
后来，我听到士兵谈起北地母女的话——
“艾尔忒的遗孀和女儿？她们不是已经失踪了。”
“有人看见她们在新都附近出现，在大部队迁移之后。”
“那也是神奇了，怎么看得出是他们……”
“你没听过堕落精灵的标志吗？他们身上有印记，是黑色的种子发芽成藤蔓的图案。”
“是心被腐蚀的意思？”
“黑暗的意念生根发芽。藤蔓越多越没救了呗……”
【2】阿蒙兰
那天，从阿蒙兰死里逃生，我跟飒奥兹单独谈话。
经历了与索伦浴血奋战，我们身上都是黑色的血污。但狼狈的不止外表。相顾无言，我和他内心各有煎熬。
“知道你对他是个灾难了吧。”他冷声嗤笑。望着瑟兰迪尔被医师们忙碌包围着的身影，他大概用尽毕生的自制力才没对我挥剑以对。“第二次了，他为了你豁出性命。你还希望有第三次吗？”
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他。
“没想过？你身上带着曼督斯的诅咒，流动着巫灵肮脏的血液，那天你跟蓝袍的对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所以，要瑟兰迪尔的灾难终止，你最好是已经死了。”
这句话击中了我内心最恐慌所在。
不止曼督斯，另一种诅咒已经种在我的身体。命运在玩弄我，驱使我，最终还是命定的结局。
我会害死他的。
这样下去，我会拖他进地狱。
慌乱中，我看到飒奥兹满布恨意的眼睛，忽而明白了什么——
对精灵族来说，除非恨极了对方，否则不会说出这般恶毒的诅咒。
飒奥兹……你爱他。
他瞪大了眼，嘴唇有着压抑的抖颤。
我叹了口气，说道：可是，他不会爱你……
“他也不会爱你！”他狠狠打断了我，“你以为他愿意为你死就是爱你？他已经没有心，他不会爱上任何人！他只是看见你的记忆觉得愧疚！”
在他身上，我看见了跟我一样的绝望和狼狈。
有什么比同病相怜更悲哀的？我曾经跟他一样以为，默默守候就可以了，可是到了如今，我连这个资格都要失去了。
这种痛，我知道的，而他也知道。
我行了告别的礼仪，请他以后好好保护国王。
“你愿意离开？你不是一直希望跟他一起？”
他很错愕。他大概以为，只要我不放手跟着回去，就是瑟兰迪尔的王后了。我会成为赢家，我会瑟兰迪尔有幸福的结局。他最终成为小丑，余生淹没在瑟兰迪尔的不闻不问中。
可惜啊，在这场感情中，我从来都没有赢过……
我说，不管是巨绿森林还是瑟兰迪尔，这些早已不属于我。
“希望你能恪守信诺，而不是欲擒故纵。”
面对飒奥兹的小心翼翼，我忽而觉得好笑。
到最后，这些荒谬都只化为一声轻叹——
愿瓦尔妲的星光永远照耀巨绿森林，还有它的国王。
【3】洛斯罗立安
金色的树林，早已不合适灰色的我。
站在最高处的阁楼，望着东南面黑色的树林，我总在想，西尔凡们现在在做什么？在不舍昼夜建造新的城池？在与亲朋们热烈跳舞引吭高歌？他呢？在埋头批阅未尽的卷宗？在灿亮的国库数着他爱不释手的白宝石？还是在持剑纵横杀伐自在？
多想念绿林的流水叮咚，还有挺拔的山毛榉林，乃至一花一草。魂牵梦系。
赤足游走的深夜，我在偏僻荒芜之处找到了一个长得很像昔日摩列达小黑屋的树洞，便住了下来。在里面我觉得很安全很安全，没有邪恶的侵扰、没有烦人的欢笑声和歌声，我可以想象埋葬在地底是多么安详自在。死亡并不可怕，更可怕的是被诅咒勒紧脖子沉沦的永生。
安罗斯和宁若戴尔也想西渡，他们建议待处理完手上的事情后一起同行，被我婉拒了。而格洛芬德尔只是护送，他并不会跟我一起乘船抵达维林诺。到时候我将一人乘船起航。
看着吉尔伊斯帖尔的星光起落，我也逐渐下沉淹没，对现在的我来说是最大的圆满、最好的归宿。
的确啊，这是最后的旅程。
我的终结里，不会有维林诺，不会有Ada和Nana，不会有瑟兰迪尔，不再有任何人。
【4】荒野之星
格洛芬德尔把荒野之星最后的一块碎片还给了我。
看着手中的星光再次绽放，我高兴极了。
他问我，是否还对索伦有期待。
对此刻的我来说，它是具有意义的纪念品，同时也是一个测试的机器。看着它的星光依旧，就可以告诉自己初心从没改变过，一切都在昨日。握在手里看着它的星光流转，我可以忘记那颗已发芽的黑色种子，告诉自己我还是完好的。
我把它收起，珍而重之存放着。
【5】绑架
矮人的绑架和北地母女的再度重现并未让我害怕，对我来说生死已可置之度外，但芙蕾达所做的却让我惊惧至极！
她说，她看到我的种子了；她说，我会变成她！那些虫子爬进种子里面去了，它们爬进去了！
最可怕的是，不管是她的仪式，黑色的种子，都没被埃尔隆德诊断出来。这个世上除了堕落精灵记载散落，他都是无所不知的存在。若是连他都没发现，是不是更意味我无药可治，无路可退？
一直最担忧的都被证实，心存渺茫的希望皆被粉碎。
……她还说，要看看瑟兰迪尔的反应。
瑟兰迪尔已经能摆脱南雅的障碍进入我的心念，他还使用璀丽救出了我，他已经来了，以身入局……
我不能让这些发生！不能再等下去了，只有立即西渡，我就有了消失的理由。
而在这以前，我必须让他死心。
【6】迷雾山脉
他在唤我。
梦里看见他骑着羊驼拼力追赶。（等等啊？羊驼？？？为什么不是拉风的鹿？好吧这不重要。）
他艰难地攀越一座座雪山，被一头巨大的白狼盯上，缠斗好久，最后狼血洒满了雪地——
我蓦地惊醒。
此际间天地白茫茫一片。我正坐在竹椅上，背对着后方的格洛芬德尔正往雪上顶上攀爬。冰锤和雪靴的叮咚声在风雪中尤为清脆。知道我醒来，格洛芬德尔欣喜万分，加快了速度，我又开始迷迷糊糊，直到那声狼嚎——我被惊得立刻清醒。
他呢？刚才那个梦是真的吗？
突来的雪崩，格洛芬德尔跟我滚落在山坡，背上的疼痛让我爬不起身。群狼是有部署的，瞄准我们合包抄之势。白狼饥肠辘辘，头狼和战力最强的几只对格洛芬德尔猛烈进攻；较为瘦小的三匹则围着我闻嗅着。此时格洛芬德尔难以脱身，无暇他顾。
也许，刚才不过是个预兆之梦。瑟兰迪尔在巨绿森林呢！那天我说的那些话，狠狠地践踏了他，骄傲的他是绝不会回头的……
这样也挺好。
心底的声音讥嘲地响起。
葬身狼腹跟葬身大海，唯死而已。
死了，心就不会再疼痛了啊 。
我的血肉被它们啃食光了，以后也不会成为另一个芙蕾达，腐烂着苟且偷生。
我已经放弃任何的反抗和挣扎，平静接受死亡的来临，可火光蓦地抛向了狼群，吓得它们惊慌四散。
涣散的意识在被狼血溅了一脸（眼前的人割破了正要扑向我的那头狼的咽喉，温热的鲜血喷洒而出）。
那一刻，我看见了那熟悉的身影挥动着火把，与饿狼缠斗的画面。
所有的意识都骤然清明起来——
瑟兰迪尔将破碎的竹椅和绳索拉开，扶着我朝山路退去。格洛芬德尔则紧跟殿后，在头狼受到重创之后群狼再也不敢冒进，纷纷撤离……
“谢天谢地谢奥力，伊露维塔保佑梵拉在上，都灵千秋万代，凯萨督姆万古长青，冶金工艺红红火火，矮人黑科技长足发展……梵拉请赐我力量，伊露维塔万岁万岁万万岁，奥力真神之火永不熄灭……”他神神叨叨念着那串长句，那句话就仿佛只是种条件反射，毫不影响他察看我的伤势和对饿狼的防备。
我眼前的景象也在变换着，他是他，却慢慢变得不一样。
魁梧的身形慢慢缩短，缩短，变得矮小而强壮，金发变成了褐色的乱糟糟的样子，胡须爬满了他的脸……
这是很滑稽的一幕，此前许许多多片段在我的脑海掠过，我似乎知道了真相：他突破了水之戒的屏障，付出了他最讨厌的代价；此刻已身在迷雾山脉的我，远离南雅和璀丽的影响，爱让我看清他原本的面貌。
我就这样怔怔地看着他，想伸手抚摸他的脸，却听见了格洛芬德尔的质问：“你不是已经逃走了？为何去而复返？”
是啊，你不是走了吗？你应该会去绿林，不能再跟我扯上关系了，不能……
“戈利不会逃走！”他带着委屈和气愤声明，看着我的眼神有着熟悉的亮光：“我只是被林地精灵带回去汇报了工作，之后就一直赶路想追上伊伦小姐。”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能掩盖汹涌的爱意，更不知道怎么才能遏制住胸口传来的痛。
没看出他本貌的格洛芬德尔满怀防备，警告他，说我已经不值钱了。
我努力自持，劝着他离开，告诉他，我已经跟林地和国王都没有关系了。
他的眼掠过心伤，却坚定地直面格洛芬德尔，说：“不为报酬！我只是……只是想保护伊伦小姐平安抵达灰港。”
诀别的时候，他承诺过以后不会再打扰。所以他以他认为最耻辱身份真心护送我离开。
我想拒绝，汹涌的内心让我只能粗喘着气，无法成言。
“林地国王告诉我，他可以放手，惟希望伊伦能平安顺逐，达成所愿。如果伊伦想要的平静，他可以用自己的一切来换取。戈利也希望伊伦能开心，能如意……很抱歉此前造成扰攘，戈利不知道能再为伊伦做什么，所想到和做到的就只有保护伊伦抵达米斯隆德，完成最后的旅程……希望伊伦能接受。”
他说这些的时候，蓝眸氤氲着，饱含心碎绝望。字里行间诉说着这是最后的送别，旅程以后便是天涯永诀。
“希望伊伦能接受，以表达我深深的歉意。”最后，他郑重地鞠躬，以前所未有的卑微。
这是哀求。
三千年来，我从未像今天那般见过瑟兰迪尔低声下气的哀求。
可他越是诚挚，越是排除万难，越是让我心碎。
我无法再遏制，失声痛哭起来，吓坏了他们。他们都以为我又要陷入魔怔了，却只有我知道，这绝望从何而来。
要是我从不出现在他的生命中多好！
可他还是来了。以矮人身份，作最后的告别，圆我所愿。
“对不起，对不起，请你原谅……”
抱着他矮小的身躯，我泣不成声地道着歉。为那些伤他的话，为决绝的离开；为昨日的所有所有。
更为我此刻的自私——
“是我很抱歉。”抹着泪，我努力地朝他展现笑容：“戈利，这些日子，就拜托你了。”
【7】瑞文戴尔
伊伦能帮我吗？我想写个故事。关于巨绿森林的故事。
他递上一本厚厚的笔记，讨好地问我。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小心翼翼。
“我很想尽自己所能……凯萨督姆、伊瑞詹、洛斯罗立安、瑞文戴尔、巨绿森林……每个地方都有不同的记载，伊伦到过很多地方也经历了许多事，我想记录下来。”
为什么？
他说，戈利要当伊伦的故事大王。
我看着他认真又可爱的神情，耳边回荡的那夜伤人的话句：
——我永远忘不了伊瑞詹地底那些腐烂的精灵尸体、身首异处的凯勒布理鹏，还有奥克斯黑暗中啃食尸体的声音；忘不了你在我怀里逝去的悲恸绝望；忘不了阿蒙兰每个杀机重重的夜晚，死守两千年却最终在你命令下被焚尽；忘不了你的视若敝履、冷眼和羞辱……对你、对所有人，就只不过是读着一本故事书而已。
——可是，每一次，你在哪里？
——国王陛下，除了看过我的故事书，你真的了解我吗？你了解的都不过是臆想中任你摆布的布偶娃娃吧？
……
大概见我失神了许久，他拉了拉我的袖子，朝我露出了八颗牙齿的笑容：“你说，你的回忆只属于你自己，旁人都是看故事书似的无法融入。我就把它全部记录下来，就把瑟兰迪尔国王当成是读者。我要证明给你看，就算不曾有亲历的记忆，这些故事也能终其一生刻骨铭心，绝不会比亲历的浅薄，且历久常新。”
眼前的矮人明明满面胡须，至少三天没有洗头洗澡了，可是此刻他却散发着光。
我无法再说违心的话伤他。
我也无法明知道结局却去鼓励他。
瑟兰迪尔如星晖灿亮，又怎会是堪若蚍蜉栖身阴影的我？这种共情对他来说，是无聊之举，更或是余生之耻……
“你永远不会是我。”
说这话的时候，我几若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他却依旧热烈：“没关系的。如果，伊伦的伤痛无法遗忘，就不要自己一个人背负。我可以分摊、分薄它，它就不再那么沉重了……”
【8】阿蒙苏尔
露天庆祝酒宴上——
矮人坚韧地爬起，旋转跳起劈叉，屡败屡战，又屡战屡败——瑟兰迪尔从来不具备舞蹈天赋，也厌烦学习，以往每次我强行教他的时候双脚都能被他踩成米老鼠。
再次脸先着地滑到我脚边，矮人龇牙展现最讨好的笑容。
我诧异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戈利，你……在干什么？
他用手比划着，还模拟着配乐。“我……我在练习精灵之舞。伊伦，你能示范给我看吗？跳一次……教我怎么完成这种高难度动作。”
那是对爱人表达爱意的告白舞……
我难为情地看着他。
这家伙不是故意的吧……可他的用心显而易见。
这家伙是故意的吧……可是他一脸无辜。
“噢，你可以把我当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外族。”
他的举动总是出人意表，让我防不胜防。
我迟疑地说，我已经很久没有跳了，身为战士已经忘了这种时光。
他问我有多久。
我想了想，大概两千多年吧。
他突然抱住了我，让我呆了下。此刻才发现这种对话有卖惨的嫌疑，可是已经刹车不及了——
我说：我不伤心，戈利你也不要难过。
他抱了抱我，撒娇说道：“我好想好想学会这支舞。”
对——没错，撒娇！他居然已经懂得发挥这副身体的优势来对付我了！他会撒娇了！！！
他卯足了劲，只想讨好我。可是——
这舞学会了之后呢？又能如何？
我满怀忧伤看着他好半晌，最终还是不忍再看见那伤心的表情，只好叹了口气。
“你……可以承诺不再踩到我吗？”
“我一定尽力！”
【9】酒醉
从帕兰提尔之境出来，我跟格诺芬德尔的计划重创了造梦者，也让瑟兰迪尔从他和我的梦中抽身，免于沉沦。
最终，梦醒了，他还是戈利。
那夜矮人喝了很多很多麦芽啤酒，囔囔抱怨着口感不如多卫宁，开始了醉言醉语。
“伊伦想知道我在阿蒙苏尔的梦境吗？在那个梦里，我用毕生的心血努力建造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可是它塌了……你知道的，对矮人来说，最珍贵的就是挖到地底最深处，用矿石铸造最华丽最雄伟的宫殿，这是矮人最心爱之物。可是，最后我却对逝去的一切都无能为力。”
我看着他，想安慰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没有醉。
但清醒着的人才是最痛苦的。
我再清楚不过了。
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是他一手为我建造的。他甚至可以放弃现实里的所有，跟我一起沉沦……
可我更清楚沉沦的代价。
只有清醒活着，只有骄傲活着，才是瑟兰迪尔。
……
“你跟格洛芬德尔也是相知相识吧？你们会不会在一起？伊伦执意西渡是因为变心了，对吗？”
受伤的神情刺痛着我。
我跟他说，护送并不是他的义务。分别以后，希望他能忘记我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忘记那些不堪的噩梦，享受漫长的生命，珍重自己。
他却说，他永远忘不了我伸手摘星星的样子。
他不懂这句话的杀伤力，让我的抬头望着星空憋着泪意好久好久。
给他盖好被子，看着他闭上眼，直至酒力让他慢慢睡去——
我才终于无所顾忌地深深望着他的睡颜。
星光下，他的轮廓格外清晰——
我情不自禁抚过他钝化的五官，把他此刻的样子深深烙印进回忆里。
【10】离别之夜
“伊伦不好奇这本书写的是什么？”故事书上打着丑巴巴的丝带蝴蝶结。面对我的逃避，他并不死心：“你跟他的故事，就真的不值得你打开再看一眼吗？”
戈利，无论打不打开，我终会远去。既定的命运，谁也无法改变。我也希望，你以后想起我，都是最窝心最美好的回忆。不是怨怼，更不是看不起……
“你在说什么呢？你是多么美好——在我心目中你是最好的精灵。”
——最好的精灵吗？我早已经配不上。
我苦笑着，喃喃回应着相信的字句，却感每个字都是讽刺。
抬眼面向无垠的星空，数千年的时空仿佛模糊了界线，唯独吉尔伊斯帖尔星光依旧闪耀。
我伸出手，它在指缝间隐了又现。就像抓住了，却没抓住。
他说，他会记住我摘星星的样子。
可是啊，我已经用尽全部的力气把脚尖踮得很高很高了，我也曾不顾一切去追逐，花光了余生的所有——
终究还是摘不了那颗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