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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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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从未觉得,这条归京路竟是那般迢迢。

吾弃聚神驰骑,跟洗脑似的,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念着:本该如此,反正又不是第一次去赴死了,总还能死遁复生的,他当真……无所谓。

命书处,任务皆墨,只余“妖君现世”这几字红得鬼魅。

迎雨归京,吾弃像是没瞧见潜在城中各虎视眈眈之势,先去到坤宁宫,将养在那里的小狸奴门都驱走了。

他揉搓狸奴毛茸茸的下颏,眼底浸出来一点柔意,他低声谢过这些小家伙们:

“这段日子辛苦你们了,可是帮了大忙。只不过这皇宫是时候易主了,就劳烦你们另寻出路吧。”

狸奴在后头软绵绵叫着,吾弃转身去了御书房。暗七仍在此处守着,在见到吾弃那刻,沉沉跪了下去:

“陛下,现京中局势多变,您何必回来?”

暗七原以为,是陛下看出贺易居心叵测,因而令他守京中做替罪羊,未曾料到吾弃竟又回来了。

吾弃玄衣劲装沐雨,浑身都被雨水打湿。他站在那,水便沿着衣角袖口滴答滴答落到地上,在身下洇出一滩褐色的水痕。

他忽而质问起暗七:“暗七,你可知朕要你设那四方阵法,目的为何?”

暗七答道:“臣不知。只是陛下要臣如此,臣便如此做了。”

听到这个回答,吾弃突然就笑起来,愈笑声愈大,直笑得疯癫痴狂,笑到喘不过气来。他笑着笑着,身骨软倒在榻上,又是一阵止不住地咳。

他眼角红了一线,边咳边说:“听闻了吗?民间皆传朕为妖君。”

吾弃厉声道:“是!他们说得没错——朕的的确确,就是个妖君!那阵法,是要夺天下人之命,换朕一人得道成仙,长命而无绝衰。”

他看向旁跪着的,惴惴不安着的暗七,疑声问:“如此……暗七可还要遵朕之言,替朕行事?”

暗七不言不语。

许久,吾弃颓然失神,又轻声道:“可朕虽是妖君,可不是甚么言而无信之人……有人要朕好生待你,朕答应了。”

“暗七,朕命你去矾楼内巷,寻得一个叫‘怀木’的人。愈快愈好。眼下城中动荡不安,你与怀木,还有那小金子,都到东隅去。”

这是吾弃唯一能想到的,还能保全暗七的法子。

“然后……”吾弃缓声道,“替我向许栾说句谢谢,以及,对不起。”

暗七从不多言,即使到现在这个时刻,也只是俯首听命,得令而去。吾弃恍惚坐于塌首,喃喃自语:“如此,应该是偿了怀木问天的情。”

他抬头望向窗外云翳,东隅的那场暴雨似乎也随他归京而来,沉沉覆在京城之上,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还剩几日呢?吾弃不知。

只是很快他就知晓了。三日后,贺易造反的消息就从城外,一路轰轰烈烈传进宫中。

“陛下!”

祥齐伏跪在地上,头几乎是埋进臂弯,声音从喉咙里嘶哑着扯出来,字字如泣血般:

“陛下,罪臣贺易叛君无误,现已攻入皇城,还请陛下尽快离开……”

“轰——”

话未尽,一声惊雷在耳边骤然炸响,映出一张煞白面容。

那人青丝未束,面如白纸,浑身上下都透出病气。衣裘松松垮垮披挂在身上,双眸充血通红,落在脸上的阴影像是两行血泪。

“祥齐,”他胸膛起伏得厉害,声音随着喘息一阵阵颤抖,“朕……当真输了。”

“陛……陛下,”祥齐将头埋得更低了些,“您快些出宫吧。”

再不走,就当真来不及了。

那位帝王却是转过身,慢慢地,从嘴角泄出一丝凄绝的笑:

“祥齐,朕,不能退。”

“轰——”

又是一声雷鸣,祥齐倏地抬起头,唇瓣翕动着,半晌没能任何发出声音。

“……朕必须去见贺易。”

君无戏言,祥齐明白,他劝不得。

或许是雨下的实在太大,帝王的声音又太轻太轻,所以显得有些虚无缥缈。

不过,祥齐还是听清了:

“你走吧,贺易没理由杀你……现在出宫,兴许还能留下一条命。”

祥齐的眼眶霎时热了,他的脊背缓缓弯下去,再一次恭恭敬敬地跪好,朝陛下叩首:

“奴才明白——恭送陛下出殿!”

殿外瓢泼大雨。

那人却没有一丝犹豫,抬腿迈出殿门。

天地猝然颠覆,黑压压的云诡谲翻腾,雷电如银蛇穿梭其间,狂风像是要将人掀倒在此。

亦如曾经无数次那般,祥齐默默目送着帝王的背影离开寝殿。

末了,他拾起殿内那柄残剑,毅然抵上侧颈,此生最后再唤了句:

“奴才恭送陛下!”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剑影寒光,鲜血蔓延寝殿,祥齐跌在槛下,鲜血弥漫一地。那位帝王没有回头,只是很慢很慢的,微弱地颤动了睫羽。

好似是被雨水误了眼。

京城……已经很久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

贺易攻入皇城的消息早已传遍,所到之处,尽是兵刃交接,雨水冲刷稀释后的血痕。

原应守在各殿的侍卫宫女不见踪影,这里俨然成了一座空城。

堪堪出殿,雨水霎时就浸透衣裳,沉甸甸附于身上,刺骨的凉意渗入骨髓。

吾弃的脸色又白上几分,再没了祥齐引路,他只能勉强凭借着记忆里模糊的路线,径自往金銮殿方向赶去。

他走得太急太急,又匆忙,一路趔趄不稳,鞋履浸水而落,就赤着脚踩在碎石沙砾间,被那些尖利之物豁开斑斑血口,延伸成一线妖冶的姝色。

直至入殿,吾弃敛息,缓正衣冠,细修仪容,端坐髹金雕龙木椅,静静等候来人。

他觉着有些乏了。

不多时,叛军如箭破长空,穿透骤雨疾风,径直射向皇宫。贺易罕见收扇持剑,率千军万马围杀至金銮驾,同吾弃对峙殿前。

吾弃依旧端坐于殿首,闻声只浅垂眸,是以睥睨众人。他黑发尽湿,衣裳漉漉,衬得面上更是毫无血色,平添几分凄美破碎之感。

贺易抬手,身后有一人上前,将一木匣打开,一颗头颅就骨碌碌滚落在地。吾弃就死死盯着地上那枚死不瞑目的脑袋,呼吸凝滞,身有颤抖,嘴唇抿得发白。

贺易道:“看来陛下还认得,这就是你那暗令司的走狗,似名讳暗七?身手确还不错,可惜差了几分运气,临出宫叫我抓了,还愈反抗,然而凡人肉骨,怎敌得过我手中利刃?到底还是死了。”

他冷笑继续:“陛下,你已是穷途末路,就莫再负隅顽抗,早些束手就擒的好。”

吾弃阖了眼,良久,他起身缓缓走下高殿,赤脚跨过那血淋淋的头颅,血染了一路。他径直来到贺易跟前,一字一顿道:

“贺丞相,烦请带路——”

不知为何,被他这般看着,贺易好似如芒在背。就像有蛇匿丛,抬颈嘶声,瞳孔收缩,瞬膜滑过眼球紧紧盯着猎物。吾弃为毒蛇,贺易觉着自己就是那猎物。

下意识移开目光,贺易又嗤笑自己,何必忌惮这么一个将死之人。他转头示意,就有叛军走上前来,反扣住吾弃的腕,将人拉拽着往牢狱去。

一朝天子,就此沦为阶下囚。

吾弃脚步踉跄不稳,狼狈跌进狱中。旁边魁梧健壮的狱卒提掂刑鞭,在硌脚的石地上甩了甩,赫然印出两道深显的痕迹。

贺易下令:“行刑。”

血雾乍起,那带着倒刺的长鞭重重落在身上,吾弃痛得半身麻木,他冷汗淋漓,伏在行刑台上,到底忍住没有出声。

他暗自道,不疼的。这样的伤自己受过太多,这次也一样。不疼的,只要捱过去,死了,就能结束了。

狱卒屈身,将刑鞭扬起反复笞在他背后,待皮肉被抽裂,又搅碎脊骨,划烂他五脏六腑。贺易在旁望着,看昔日的邸国君主被斑斑血迹浸染,最后只留得半口气。

贺易终于使退狱卒,从桌边端起一碗水,水浊而凉,贺易重重凑到他嘴边,锋利的碗沿硌撞破吾弃齿龈,有一丝血渗出挂在他干裂的唇瓣上。贺易紧紧掐着他的下颚,强行将那碗冰冷的水灌下去,胃里一绞,吾弃混沌的意识总算清醒片刻,他咧开嘴,牙关紧咬在碗边,直把那瓷片都咬碎。

碎瓷迸裂,细碎又尖利的瓷片豁得他满嘴殷红,吾弃突然嗤嗤地笑起来,将那些瓷片嚼碎了,混着猩苦的鲜血,生生咽进肚里。

贺易愕然道:“你真是疯了。”

吾弃啐道:“也的确是疯了。”

为君不仁,听信谗言;又设四方阵,欲害苍生。这邸国君主,就是个疯子。

他又微眯着眼看贺易,道:“贺丞相,这般吊着我一口气,有何意义?不如早将我杀了。”

贺易狠狠踹在他胸前,将人踹得侧翻在地,又一脚踩在他肩处,恨恨道:“能这样折磨你,就是替我出一口心中恶气!”

吾弃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只是很艰难地呼出半口气,强撑着睁眼。

贺易哈哈笑道:“你可知,我为何要篡这位夺这权,谋略数年置得这阵法?”

吾弃自然是不知,他也不想知道。因而只是低垂着眸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贺易将那折扇执在手中,眼神中寒意彻骨,心头恍若燃起一把狂怒的业火,他踏在吾弃肩胛,狠狠踏压下去,只听得咔哒一声脆响,竟是碾断了吾弃一条胳膊。

汗涔涔而下,吾弃急促地喘息着,又听见贺易在头顶说道:

“你杀了三殿下,一命偿一命,那我便杀了你。那阵法,能令你得道,也能将三殿下带回来。只是在此之前,我必须将这宫中清理干净,好让殿下安稳坐好这帝位。所以无论如何,你必须是一死。可这么多年,我实在是太恨太恨,就这么轻易让你死去,我心有不甘。”

“可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也慈悲些,早些送你上路。”

贺易轻叩两旬,下一秒,将那展折扇抵在吾弃胸前。

吾弃不偏不倚,面上亦无悲无喜,于是藏在扇柄中的长针直直射进他心口,只在最后那刻发出断气的痛吟,自此了无生机。

墨覆命书言,吾弃安然承了他的命数。

贺易踩在那尸身腹上,将鞋底的血蹭净了,对狱卒吩咐:“大卸八块,扔去乱葬岗里喂狗。”

他走出牢狱,走过宫墙,恍惚听得几声:

“邸国妖君死了——”

“天下,要太平了!”

……虐不虐呀?留个评嘛~

第18章 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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