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政二十五年二月廿九,宜嫁娶。
太子府内红绸遍布,一派吉祥景象。虽距赐婚之日不到半月,但处处合乎礼数,不见半分仓促。
骆珣身着岱赭色衣衫,敲响房门,“殿下,时辰将至。”
“吱啦——”房门打开,那张他朝思暮想的面庞上带着淡淡的疑惑与茫然,“你怎么来了?”
骆珣略带讽刺地笑了下,随即转过身去,“殿下莫误了时辰,下官先走了。”
陈落禛脱口而出,“等等!”
骆珣微微侧身,疑惑道:“您还有什么吩咐?”
陈落禛两颊绯红,“孤、孤不太会束发......”
“侍婢呢?”
“......她们不在......”
骆珣讶异地扬了扬眉,颔首道:“下官来吧。”
说罢,他跟在陈落禛后面走进房内。
陈落禛坐下后,他轻柔拢起墨发,手指娴熟地穿梭期间,不消片刻便绾好了发髻。他拿起铜镜,“殿下,可还满意?”
陈落禛随意看了眼,镜中人眉目如画、衣冠整齐,“辛苦你了。”
骆珣苦笑,他曾不止一次地肖想过,若他亲手操办的婚仪是属于他们两个的,该会有多好。但现实却往往不尽如人意,他今日不仅要看着曾立下海誓山盟的爱侣去迎娶一位完全陌生的女子,还要面上带笑地祝福他们。
天意弄人。
他眼睫微垂,意有所指,“此次殿下成婚,下官倾注了万分心力。不过,只要殿下您开心,下官再辛苦也是值得的。”
见陈落禛无甚反应,他又说道:“禛儿,就算你成婚了,你也依旧是我的珍宝。我会一直等着你。”
陈落禛沉默半晌,“你先回去吧......我等下便来。”
身后的声音低哑,隐隐含着怒气,“陈落禛,我骆珣可从来不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你招惹了我,别想挥挥袖子就走!”
这是他第一次在陈落禛面前发这么大的火,陈落禛叹了口气,“骆大人,我从未将你视作玩物。我只是在局势下选择一条最好的道路。”
骆珣全然不买账,甚至语气越来越恶劣,“你永远都在审时度势,那我算什么?啊......我怎么忘了呢,太子殿下那日说了,我不过一介玷辱您的下作人。我们太子殿下真是心胸宽广,被我这下作人玷辱后居然还能与我相处这么多日。依我看,您与我这下作人才最为相配。”
这番话说得相当重,陈落禛衣袍下的指尖紧攥,面上依稀可看出几分失落与懊悔来,“你今日是特意来羞辱我的吗?”
骆珣嗤笑一声,“殿下,随你怎么想,但只要是我骆伯玗想要的,我绝不会轻言放弃。下官先走了。”
陈听宋站在院门外,见他一出来,立即小心翼翼地凑上去问询,“骆大人,我二哥他......”
骆珣匆匆道:“林将军手下的人准备好了吗?”
陈听宋点点头,“刘副将带人在城外等着,只要您和二哥一出城,他们便把你们送去边关。只是......”
骆珣明白了他的顾虑,“你放心,去接亲的路上有一转角,我已安排人手在那里,此事必定万无一失。”
陈听宋还有些忧虑,“但是二哥尚不知此事......会不会......”
骆珣摇了摇头,笃定道:“太子殿下这几日虽冷淡,但先前温情定非作假。三殿下,你二哥他还爱我。”
话虽如此,但他还是有些忐忑,毕竟陈落禛前几日的厌恶也不似作假。
陈听宋半信半疑地点头,“你们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去和二哥告个别。”
他走到卧房前,轻轻叩了叩门,“二哥!二哥!”
无人应答。
“二哥!”
依旧安静。
他皱紧眉头,伸手去推门,却发现根本就推不动。一股不妙的预感自心间升腾而起,他大力地拍打着木门,声音染上哭腔,“二哥,开门啊!求求你......”
骆珣见状,大步上前,一脚踹上木门。
“咔擦——”内里门闩断裂,屋门大开。
陈落禛一身喜服,自悬于房梁之上。
乍见屋内景象,陈听宋面上有一瞬的空白,随即掏出贴身的小匕首甩了出去。匕首划断红绸,骆珣匆忙接住落下来的人影。触手肌肤冰凉,他呼吸一滞,颤手去探他鼻息,气止身亡。
只差一会儿,要是他方才没有出去,要是他这几日没有赌气不来太子府,要是陈落禛知道他们的计划,会不会......
只要到了边关,他们也可以像寻常夫妻那样相濡以沫、长相厮守。
......天不遂人愿......
心中的期待与热忱瞬间散去,他一身寒意,唯有不断落下的泪是热的。
往日种种不断在眼前浮现:
曲江宴上,陈落禛坐在上首,笑意盈盈地看他,“骆生胸怀锦绣,得之为我朝之幸。”
雨夜,他在庙前给心上人挂上求来的平安符,“殿下光风霁月,伯玗敬之爱之。”
月光清浅,而他目光灼灼,“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清俊少年轻吻上他面颊,“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他喉间腥甜,猝然吐出口鲜血。
血落在红绸上,平添妖冶。
骆珣怆然一笑,“这样也好,你我二人可永不分离了。”
他俯身吻在陈落禛眉心,和着血的嗓音粗哑难听,“禛儿,你怎么那么傻......我曾说过,我会带着你逃离这个牢笼......只要你等等我......只要你......”
说到最后,他已然泣不成声。
陈落禛双手无力地垂下,一纸信笺自手心滑落。
骆珣弯腰捡起,轻轻抚平上面的褶皱,一字一字地看下来。
“阿隽亲启:
在被父皇软禁在府中等待成亲的这几日里,我想了许多,生在皇家幸也不幸,我们养尊处优,却被桎梏在繁文缛节中没有自由,这十几年来,我是太子,是儿子,却独独不是陈落禛。我不愿伯玗涉险,又不想搭上无辜姑娘的一生,无奈之下,只能以自己交换。二哥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替我告诉父皇母后,儿子不孝,日后不能侍奉身侧......徐小姐温良贤淑,不该被禁锢在深宫之中,劳你让父皇给她找个好归宿......你送的狼皮裘衣很暖,我很喜欢......二哥帮你把玉坠修好了,就放在墙角那个匣子里......另,转告伯玗,我一直爱他,不论今生来世。
二哥”
他红着眼看完,泪水簌簌落下,打湿了纸张。
骆珣闭了闭眼,心如刀绞。禛儿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了他的苟活,可他方才都说了些什么啊......全然将爱惜呵护抛之脑后,居然对他极尽羞辱......他真该死......
他指尖一颤,信纸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陈听宋捡起纸笺,看后瞬间泪如雨下。他把信笺收进袖中,狠狠一拳砸在骆珣身上,哭道:“都怪你......要不是你,二哥才不会这样......你把我二哥还给我......”
骆珣像感知不到疼痛一般麻木地站在那里,喉间干涩地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呆滞的目光停留在窗台上的那盆文竹上。
他大步上前,小心翼翼地伸手触碰枯黄的叶片,希冀着它能重新焕发生机。
可植株枯萎,永恒已逝。
他轻蔑又讽刺地笑了下,随即解下腰间象征尚书身份的令牌放在案上,抱着陈落禛便要往外走,“三殿下,下官告辞。”
陈听宋大惊,立即拦住他,“你疯了!快放下我二哥!”
骆珣认真道:“我没有疯。殿下既不喜欢朝堂庙宇,我便带他走。”
陈听宋眯了眯眼,“休想,二哥不是你一人的,你无权带走他。”
骆珣叹了口气,“既如此,得罪了!”
陈听宋来不及做出反应,颈间便传来一阵疼痛,随即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骆珣敲晕了沿途內侍,轻车熟路地从院后的偏门出府。
不知过了多久,陈听宋方才悠悠转醒。
欢荷见他醒来,擦了擦眼角的泪,跑出去找来张大式。
他忍着头痛坐起身,倚靠在软枕上,“府中怎么如此吵闹?”
张大式给他号着脉,“太子殿下和骆大人都不见了。沿途侍卫都被打晕在地,许是有匪徒来过。”
陈听宋点点头,到底没有把事实说出口,“那婚仪怎么办呢?”
张大式叹了口气,“殿下都不在,婚仪已经没了。”
陈听宋摸了摸衣袖,还好,信纸还在。他翻身下床,“欢荷,我要入宫见父皇!”
张大式阻拦道:“殿下,您身子本就不好,这次被匪徒偷袭,该好好静养。”
陈听宋无意多费口舌,他径直走出房门,到马厩里随意挑了匹马,骑着出了府。
苍梧宫内红绸被撤下,一派愁云惨淡。陈望熙在殿内焦急地踱着步,耳畔不断响起兰芸的低泣声。
陈听宋走上前,简单行礼道:“父皇,我有话想单独同您和皇后娘娘讲。”
陈望熙狐疑地看着他,烦躁地摆了摆手,“你有话快说,朕烦着呢。”
陈听宋顿了顿,迟疑开口道:“是关于二哥的。”说罢,他将信纸递了过去。
陈望熙接过信纸,瞥了一眼后面色凝重地挥退了殿中內侍。
他粗略看后,顿时明白了前因后果。他死死地攥着纸笺,目眦欲裂,“朕的禛儿......朕最得意的儿子......朕要将那姓骆的满门抄斩!”
兰芸抢过纸笺,看后顿时瘫倒在地上,哭得差点上不来气,“本宫就这一个孩儿,陛下你为什么要逼他......为什么......”
陈望熙气红了眼,“朕给过他选择!是他自己没有志气,要为了那个姓骆的寻死!堂堂太子,为了一个男人,连性命都不顾了!还让幼弟来替他转告,如此没有担当,这就是你生的好儿子!”
兰芸不知哪来的力气,蓦地冲上来拽着他的衣襟,“禛儿都没了......你还要那么说他......若不是你平时太过严格,他哪会行此不端之事!”
陈望熙被她吵得头疼,“闭嘴!太子为了男人殉情,这是给我们皇室蒙羞!此事不许张扬,你们都下去,朕要好好想想,怎么收拾这堆烂摊子。”
说罢,他唤来侍女将哭哭啼啼的皇后“请”回宫。
陈听宋问道:“父皇,那徐小姐和骆大人......”
陈望熙头疼得很,“朕自有打算。太子府没了主人,你再接着住那里也不像话。这样,你搬到苍梧宫来,朕亲自教养你。”
陈听宋正想拒绝,却看见了他不善的面色,顿时噤了声。
陈望熙挥了挥手,“你回去收拾收拾,明日便搬过来。”
陈听宋点了点头,恭顺退下。
几日后,陈望熙颁下旨意,太子陈落禛因病身亡,谥号闵,葬入东陵。徐卉端和淑静,封为县主,准其重新择婿。礼部尚书骆珣行事不端,革其官职,永不录用。
想了许久,还是决定给太子殿下这样的一个结局。难过(?﹏?)
第31章 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