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一片寂静。

他一扇扇打开窗户，探身往下望，回字形大厦中央的空柱如同天井，黑黝黝一片，抬头望，其他办公室也都平静如水，玻璃的反光照出乌云遮蔽大片圆月的一缕银勾。

难道他听错了？

减虞脸色十分难看地关上窗户，陶舒琼追问道：“怎么了？”

她也有些心惊胆战，刚刚见减虞那架势，还以为他突然发疯要从窗子跳下去。

“听错了。”减虞掰了掰耳后与后脑勺，咬紧牙根，当脑子里传出熟悉的嗡鸣时，那阵海啸般的惧意才褪去。

真的是错觉吗？

可他为什么总感觉一举一动都在被人监视？

是覃佩韬吗？不，不是，他绝对没那么深的心机。

那又会是谁，专案组？可为什么声音明明从窗外传来，却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总不会那个姓元的是蜘蛛人。

减虞平时吃的药很多，产生幻觉也不是多奇怪，但……

说不清。

他生平第一次心潮起伏，达到了吃兴奋剂都没达到的起搏效果，身体没能习惯这突如其来的感觉，跃跃欲试，就像有一条犀牛困在他的胸腔，想要顶破冲出来。

陶舒琼小心翼翼道：“你脸色很差，要不要喝水？”

“不用，伸手。”

减虞重新拿起签字笔在陶舒琼手心写下两个字。

“给你一天时间，找到这个人，说服公司去请她过来，没有第二条路，就算1号讲座不出席，她也必须在采访中出现，否则一切都是白费功夫。”

“她也跟我妈有关吗？”陶舒琼立刻拿出手机搜索，“我从没听我妈提起过。”

“去问你们教授，她有资格参加，来了只会让泰方生物长脸。”

减虞现在浑身难受，摘下护目镜揉了揉眼。

陶舒琼本想还说什么，跟减虞对上眼，吓得弹出去两个身位。

“你，你眼睛怎么了！”

怎么左边眼眶里有两只眼珠！

减虞：“……”

伸手抹下一片隐形眼镜。

他来之前戴了两枚特殊隐形眼镜，能防止泰方随处可见的仪器设备扫描他的虹膜信息，一晚上下来，眼睛酸胀干涩，揉完之后就移位了，刚刚浓浓一片黑填满眼眶，隐形眼镜上的斑点好似在眼球上扎了无数个褐色的孔。

“你吓死我了！”陶舒琼也被他传染得有些焦虑，说：“去14楼找Ari吧。”

**

Ari躺在沙发上睡得迷迷糊糊，突然间，电子室的灯全部打开。

刚睁眼，就听到一声清脆的声音：“BICHO，你睡得好吗，怎么不锁门？”

“不太好，那小子的叫声快炸掉我的耳朵。”

5楼吵架到14楼也没那么响，他不过是借机过过嘴瘾。

“战斗成功失败？”他问。

“很好。”陶舒琼露出笑容，“我帮你骂了‘一次登科尼克’！”

“如果你不是他的姐姐，有同样的妈妈，我会教你更多别的。”

“哼，他可没把我当成姐姐。”

“书给我吧。”减虞道。

“书？”Ari正打听战况，听到这个词眨眨眼睛。

他的反射弧过长引起减虞莫名焦躁。

“旧的，厚厚一本的，梦的解析。”减虞好像语言系统错乱了，两种语言混在一起说。

海岛毛毯的纹样被Ari压皱了，他单膝跪在沙发扶手上，有些狂躁地将每个角都翻开。

Ari忙不迭撅屁股站起身，看向陶舒琼，对方亦满脸问号。

“还以为我听错了。”Ari无辜地问，那模样看上去好像是减虞在无理取闹，“难道不是你拿走了吗？”

“我拿走？”减虞身形凝滞，保持单膝跪着的动作扭头，“我交给你了，不是吗？”

“我拿走？”

他重复了一遍。

Ari莫名其妙道：“是啊，你拿走很早。”为防陶舒琼听不懂，他特意说的蹩脚中文，“你刚走，又回来，拿走，我还问你要钱。”

陶舒琼道：“你干嘛找他要钱？”

Ari道：“他说好，给我卢布。”

陶舒琼摇摇头：“我会给你钱的，Ari，求你帮忙的是我。”

减虞登时怒道：“别转移话题了！”

两人：……

大气都不敢出。

“我，没，有，上，来，过。”减虞甚至怕Ari理解错，又用他的母语一字一顿重复三遍，“我绝没有找你拿走书，那是很重要的东西，Ari，别跟我开玩笑，这一点都不好笑。”

“NO，我没有骗你！”Ari深蓝色的眼睛瞪得老大。

“说吧，你要多少钱。”减虞漠然道。

“Joseph！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一百万卢布？”减虞不为所动，“还是人民币？”

陶舒琼慌张拽住Ari的胳膊，怕他跟减虞动手。

“什么书？简先生，你别着急，一定是有误会，Ari，你先告诉我，我来跟简先生说。”

Ari气得跳脚：“陶！这就是你的朋友！我也以为他当朋友！是我错了，他戏耍我！混蛋！”

“网站数据有没有泄露？”减虞想要去打开F19电脑，Ari却用权限关掉了系统总控。

“现在，立刻，马上，你滚出去！”

电子仪器室的大门轰然甩上，陶舒琼的头发丝差点夹在里面。

“到底怎么了啊……”她给Ari发消息替减虞道歉，然后才追在减虞后面问，“你在找什么书？是做什么用的？要不我赔给你。”

“请你闭嘴，我现在脑子很乱。”

减虞在门前站了片刻，终究没有再闯进去。

书对他来说的确没用了，可对警方来说也同样没用，上面除了零星几句阅读感想，就只有那条网址，专案组都跟Ari正面刚了，又何必偷走它，难道这本书还有别的用途？

那个该死的专案组组长！

狗皮膏药！

他压根不相信Ari的说辞，什么假扮成他的样子进了门，还有对话——就算是偷走，为什么不能直说？骗比偷更加高明？

怒火燎原，几乎瞬间烧到了他的头顶，减虞无视身后陶舒琼的挽留，大步流星地走着，一心只想抓住那姓元的狗东西好好拷打一番。

不是爱跟踪吗，不是爱伪装吗，不是爱偷爱抢爱骗吗——

正当他怒火中烧之际，电梯在11楼停下，门自动打开，可，没有人进来。

减虞按住门，踏出一只脚往外看，一道黑色的身影在拐角处消失，穿着跟他一样的保安服，戴帽子，耳后看出来戴了护目镜！

“站住！”

他先声夺人，用最快的速度追上去。

寒雾弥漫。

冷幽幽的白光被杂乱的奔跑声叫醒，长长的走廊两头，一边是减虞，一边是那个背影。

减虞干脆解开制服上衣，脱掉，露出青灰色紧身弹力长袖。

“装上瘾了，是吗？”

他身形修长，腰是最细的，即使穿紧身，也不会显得肌肉太突出，笔直的肩线与锁骨窝连在一起，长臂线条流畅，细而不弱的手腕在裤袋里一抽，指尖出现一枚纸片。

“偷走了书，却忘了最重要的书签，你不觉得太可惜？”清亮的嗓音在走廊游荡，传到对方耳里清晰如耳语。

尽头是个男人，高且壮，光看背影就很沉稳。

减虞厌恶别人骗他，诈骗起别人却没有丁点心理负担，尖锐的高音调咄咄逼人。

“这么喜欢偷东西，还怎么为人民服务？不如辞了工作，来给我当职业陪睡，我给你开三倍工资，怎么样？”

越靠近男人，减虞越恨不得给他一记飞踢——

事实他也这么做了，在男人身后半米远处出脚！

他当然知道男人不会留在原地被揍，所以踢空的时候没有多惊讶，然而，那男人的手却在腿边一捞，直接握住了他的脚踝！

“放开，狗东西！”

他更气了，腰腹收紧跃起，顺势往左一扭，男人如果不撒开，手臂就必然会随着脚踝被拧一圈，从而退开露出脸。

男人也意识到会被减虞拧成麻花，松了手，减虞屈肘前攻，同时在口袋里摸出一把折叠陶瓷刀！

紧跟其后而来的陶舒琼亲眼看见减虞亮刀，倒吸一口凉气，大喊道：“别冲动！”

然而减虞没能成功偷袭，他的手腕被抓住了，就跟刚刚他抓吴敏一样，轻而易举。

他感觉到力量的悬殊太大，眉头紧锁，不服地想要挣脱，手腕上的力气却根本不退让，一捏，陶瓷刀落下。

叮当——

应声轻盈地碎成两半。

那始终背对着减虞的宽厚后背转了过来，陶舒琼疾步跑近，在减虞身边刹住车：“方叔叔！他是我朋友！”

减虞这才看清男人的面貌。

粗眉，长鼻，一双眼睛充满狠厉，迎面而来是一股沙漠般粗犷的威严。

这人年纪不小，约40岁左右，胡子刮掉后又长了一天，变成青黑色的短硬茬。

背影这么像，他居然看走眼了？

减虞理亏，默默甩了下手，那男人冷冷放开道：“二小姐，这就是你带进来的人？年纪轻轻，莽撞冲动，满嘴胡话，还敢带武器进实验楼，胆子真不小。”

陶舒琼做祈祷状，两边解释：“简先生，这是保安队队长，也是我妈的好朋友，他姓方，叫方君正，他很厉害，你是不是认错人了？他绝对不会去偷东西的！”

“方叔叔，是我不好，不怪简先生，唉，这是一个误会。”

她有意消除两人的嫌隙，主动说道：“方叔叔，我朋友在14楼丢了东西，你带我们去看看监控吧？”

“不必了。”减虞生硬地呛道，一个眼神都欠奉，更别说道歉。

捡起陶瓷刀的残块扭头就走。

陶舒琼定了定神，对方君正露出歉意的表情。

“唉，那就随他吧，方叔叔，真的是个误会，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

“跟你计较？二小姐，口出狂言的是这小白脸，我跟你计较什么？”

方君正对陶舒琼的态度还算尊敬，至少没直接指着减虞的脊梁骨开骂。

陶舒琼低声道：“谢谢你，方叔叔，你肯帮我就已经仁至义尽了，我明白的，谢谢你。”

她扎着马尾辫，头低下去，青春飞扬的碎头发丝挺着，就像这个女孩的性格一样，倔强，吃软不吃硬。

方君正就算真的有气，这下也不好发作，冷哼道：“别尽交些狐朋狗友，二小姐，你母亲的位置没那么好坐，你要再努力点。”

“我明白。”

与吴敏相比，方君正更像一个具有英雄气概的父亲，他的经历陶舒琼不是很了解，但确定是当过兵的，身体壮得像头牛，以前跟随陶素琴出入天府花园的别墅，陶舒琼都不怎么敢加入他们的聊天。

陶舒琼追出琴弦大厦的时候，天边已近破晓，月亮跟太阳同时挂着，黯淡得像两滴墨汁。

她慢慢在广场上散着步，伸出手，挡在一朵乌云的前面，从指缝里看太阳。

台风将至，太阳的光彩已然被昏沉的露水淹没。

不知海边的人是否比她更容易看到七彩祥云簇拥着的日出。

如果是的话，能否帮忙问问太阳，今年会是一个暖冬吗？

D-14~~

方队长（不礼貌脸）：你好，脸熟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