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多，李桃李滴完眼药水，偏头看了眼钟常安。

他昨天连上十二小时，其他人还有学生陪着说说话缓解压力，他却把李桃李打发回影像中心，自己干巴巴的上了下午半天。

今天又是一个长白班，明明三十出头的年纪，他却憔悴的白头发都冒出来几根。

“喝水吗？”李桃李主动关心道，“我去给你倒点儿？”

“嗯？”钟常安迟钝地抬起头，两眼空洞，呆坐片刻，突然跳起来，“坏了，忘记采核酸了。”

阅片室里埋头工作的同事们被他一嗓子吓个不轻，纷纷抬头要骂，一看他埋汰又可怜的样子，又都嘟囔着把脏话咽了下去。

李桃李目送他踉跄的背影，提醒道：“你不穿工作服也就算了，记得把工牌带上，不然人家不认你。”

钟常安没听见，匆匆忙忙就进了电梯。

人走后，李桃李找了两圈钟常安的水杯，拎着自己的一起去休息室接热水。回来后路过内部电梯的窗边，正好可以看见电梯出口处临时搭建的医务人员核酸检测站，钟常安顶着一头油乎乎的黑发排在人群末尾。

虽然是免费核酸，但也要有工牌证明自己是本院职工才行。影像科和护理部来往不多，负责采集核酸的几位老师钟常安都没见过。他没有工牌，正在随机抓取实习生，非要伪装成人家的老师。

这个小倒霉蛋就是陈让，他一头雾水，眼里的嫌弃快冒出来，直白道：“你没带工牌就直说呗，或者把企业微信给人家看，实在不行——你这一头油，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同僚，怎么可能不给你做？”

“我！”钟常安语塞，瞪大眼睛，“不行就不行嘛，你说话那么犀利干什么？”

“很犀利吗？伤害到你了？”陈让困惑地皱眉，“抱歉啊，我不知道你那么脆弱。”

被二次伤害的钟常安几乎快哭了，不满道：“你老师是谁？”

“是我，”不知什么时候排在两人身后的关越淡淡开口，“怎么了？”

他一来，周围的空气仿佛更加冷冽，钟常安吃了一惊，下意识戴上卫衣上的兜帽，伸手理了下领口。

陈让见缝插针，飞快告了一状，“他自己不戴工牌，还要让我给他做证，我拒绝，他就问我带教是谁。”

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关越不满的视线立马落在钟常安身上。

本就觉得委屈的钟常安心里更堵。

“你别理他，”关越说，“他们影像科本来就不守规矩，院感不点名就不穿工作服，大家都知道。”

钟常安搓了把身上皱巴巴的衣服，小声道：“我哪有。”

听说他是影像科的，陈让眉毛一挑，下意识往楼上看去。

积年的墙壁早就斑驳一片，二楼方形的小窗边布满枯掉的爬山虎，玻璃窗是老旧的外开式，阳光透过玻璃，在墙壁上投下一道清晰的光影。

李桃李趴在窗边，怀里抱着两支保温杯，额前稍长的头发撩到头顶，用水笔盖固定住。偷看被抓包，他先是一怔，随后笑开，整个人明媚得像冬日暖阳，无声但热烈地向陈让挥手。

陈让心里软得快化开，隔得老远都能感受到他身上蓬勃的生命力，他跟着挥了下手，眼睛不自觉弯起来。

察觉到这边的小动作，钟常安跟着仰视过去，一眼看见他活泼的小徒弟，当下朗声问道：“你怎么在这？”

“等你呗，”李桃李笑嘻嘻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工作牌，“要不要？我给你扔下去。”

“大哥，两层楼而已，你跑下来送给我就累坏了是吧？”钟常安闹心地挥手，“不要，快回去吧你。”

“哦。”李桃李缩缩脖子，明亮的眼神落在陈让身上，笑得停不下来，抱着保温杯欢喜地跑走了。

队伍前进得很快，窗口的护士果然不认识钟常安，提醒道：“市民要在门诊采集核酸哦。”

陈让侧身看去，发现说话的人是之前在肝胆外科经常请他吃糖的护士老师，当下道：“方老师，这是影像科的老师。”

“这样啊，”方护士点头，拆了根试子，“下次记得把工牌带上。”

突然发觉自己在医院的人际关系还不如一个实习生，钟常安失意地点头应是。

做完核酸，陈让自己先走了，钟常安等了会儿关越，想跟他一起进电梯。

关越隐秘地握住他的手，淡淡道：“辛苦了。”

在楼下待了短短几分钟，回来时像是吸饱了精气，钟常安在后面的走廊疾走到一半，忍不住高声喧哗。

忍无可忍的王灿代表影像科两组工作人员献上暴烈的怒骂声。

八楼内三病区，陈让回来时正好撞见宋熠阳带着刚才的犯人去住院部影像科做核磁。

宋熠阳抿着唇，心事重重地走在两名便衣身前，眉头微不可察地皱着，一双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情绪。

不管是作为李桃李的“追求者”还是作为宋熠阳的好朋友，陈让自觉应该关心一下，顺势转过身跟在他旁边问：“现在就去医技楼了吗？”

“嗯。”宋熠阳的声音闷闷的，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

陈让有些懵，“你怎么了？”

“没事，”宋熠阳勉强露出一个笑，“你做完核酸了？”

“嗯。”陈让回头看了眼便衣和他们中间桎梏着的犯人。

监狱生活健康规律，每天都有固定的时间进行劳动锻炼，因此哪怕大病一场，他的体格较常人来说也更加健硕。犯人腕上带着手铐，脚下拖着沉重的锁链，对上陈让的目光，冷着眼阴恻恻地勾唇笑了下。

顷刻间，陈让的身上泛起一层小疙瘩，浑身寒毛立起，转身做了组深呼吸平静下来后，才发现自己的手心不知什么时候泛起一层薄薄的冷汗。

陈让吓了一跳，有些明白宋熠阳为什么看上去忧心忡忡的样子了。

杀人犯本就是反社会人格，满身都是正常人难以理解的戾气，他刚才只是看了他一眼，就被吓得头皮发麻，难怪宋熠阳会感到害怕。

他皱起眉头，轻声说：“我带他们去做检查，你回住院部吧。”

“嗯？”宋熠阳眼里闪过一丝意外，“可是……”

“没事的，”陈让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拿过宋熠阳手里的检查申请单，“警察在这呢，一会儿就回去了。”

李岩之死，不光影响了李桃李和关越，就连宋熠阳心头都蒙上了一层不轻的阴影。他的内心对这些人无限厌恶，但体型差距又让宋熠阳对他们感到恐惧。

他轻轻抿唇，无法坚持，“那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千万千万不要离他太近。”

“好，”陈让点头，“我记住了。”

医技楼一楼走廊里放满推床，沉重的拖行声传进来也没有压住两旁激烈的交谈。渐渐的，浑身煞气的犯人被警察押解进来，四周坐着的病人和家属们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诧异、恐惧，还有一丝显而易见的嫌弃。

说话的声音逐渐变低，铁链与地板的摩擦声更加突出。

犯人目不斜视，眼里透着股不屑和玩弄。

一行人来到核磁三室门口。

做这个检查之前要去除身上的金属物品，门口坐着个正在往包里放东西的男人。听见动静，他扭头看过去，目光与犯人对上。

他眨了眨眼，微不可察地点头，拎起包匆匆离开。

警察环视一圈，其他正常等待的病人几乎全都下意识地退后半步。几秒后，他重新对犯人进行搜身，从上到下，确定没有携带任何金属物品后，才低头解开他的手铐脚铐。

犯人打着哈欠，嚣张地伸了个懒腰。

警察之一如临大敌，抓着他的胳膊，“老实点，不许乱动。”

犯人遗憾叹气，听话地点头。

陈让谨记宋熠阳的话，始终离犯人远远的，指挥警察将他身上的东西拿掉后，神色肃穆地拿着申请单进了一旁的操作室。

言明身份和来意，为了不引起群众的恐慌，医生决定提前排期，尽早为犯人做检查。

几分钟后，犯人躺上检查床，两名警察戴上耳塞在里面看着他检查，陈让跟着影像科的医生进了操作室。

隔着巨大的玻璃窗，医生一边进行序列扫描一边问：“这是犯了什么事，那么大的派头。”

陈让知道的全是宋熠阳告诉他的，自己并不太清楚。闻言摇摇头，没有多说。

十来个序列扫完，医生提醒道：“结束了。”

“好。”陈让掏出胸口的水笔在申请单上写了几个字，写完后把笔塞回去，申请单折好放进口袋里，跟着医生去隔壁移床。

检查床从里面移出来后，犯人突然开始捂着肚子说不舒服，躺在床上痛苦地哀嚎，仿佛下一秒就要死过去。

两位警察对视，一个箭步冲过去，“你怎么了？”

“刀口……好疼……”犯人艰难道，“感觉裂开了，好疼。”

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皱着眉头，“别耍花招！”

“我都这样了，我能怎么办？”犯人念念有词，“我就算犯了罪，也有喊疼的权利吧？一定是你们在我身上放的东西太重了，把我的伤口压裂了。”

他做的是增强核磁，影像科医生正在给他下针，闻言有些急，招呼陈让道：“快把他的线圈拿掉。”

陈让犹豫一下，想着这里有两个警察在，应该不会有事，踟蹰几秒，点头走了过去。

便衣给他让了路，一人靠着机器站着，一人移到犯人脚边。

陈让拿开线圈递给对面的医生，医生转身把东西放上置物架。

出于医学生的职业习惯，一切以患者为先，陈让下意识靠进，打算看一眼犯人的刀口。

就在此时，犯人腹部突然发力，整个人像一只振翅欲飞的鸟，从床上弹起，孔武有力的手臂一伸，紧紧勾住陈让的脖子。

趁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他伸手抽出陈让胸前的水笔，笔尖对准陈让跳动的劲动脉。

陈让尚未恢复，身体本来就虚，脆弱的脖子被紧紧扼住，白净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红发紫。

陈让两眼涣散：“……操，怎么倒霉的总是我。”

便衣大喊，“放开他！”

犯人冷哼，脸上痛色全无，拖着陈让出门，在门边摆放的椅背后摸出一把尖利的水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