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姰在机技实验室工作间的预约时间一直持续到晚上二十二点，在这个时间点，实验室主走廊单向玻璃落地窗边，对面的摩天大楼楼体上的广告流光溢彩，悬浮列车从两栋楼中间的玻璃栈道里呼啸穿过。

这天入夜后就下了雨，目瞬城区迷宫般的街道上，雨水和光线之间不停发生着漫反射，对比度和饱和度低得惊人。

AI小虫已经停止了感官共享程序，共感器的两端电极也收了起来。

伏悯把那件外套还给程姰，他似乎有些没缓过来，沉默着。

程姰把实验服挂起来，穿上自己那件外套。她闻到了衣服上属于别人的味道，用小虫诗人的话来描述：凉凉的，像雪的香气，被电麻了。

“今天谢谢你，明天你有时间吗？”伏悯的状态已经恢复了，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以外。

问程姰的行程计划，那可真是碰到铁板了。

她基本上没什么计划。

程姰刚想回答，伏悯便解释道：“作为答谢，有东西要送你。”

“明天除了早上八点那节课，其余都有时间。”她回答道。

伏悯：“明天下午三点，在我的办公室。”

“在和小虫共享感官体验的时候，您有没有在某个瞬间出现了什么怪异的感觉？”她忍不住问。

伏悯有些疑惑：“怪异的……？”

程姰见伏悯的模样，便知道伏悯不知道这件事，或者说，这段记忆被删除了。

坏了，好像提早发现重要线索了。

她连忙补救道：“没什么，我只是随口问一问。”

只要系统还没弹出任务，就说明不是那么紧急。

剧本系统：【剧情任务：阻止伏悯教授发现自己的身份，时效：长期有效】

程姰：“……”

不是，她只是猜了一下教授的情况，她什么都不知道啊！

淡淡的，想死的心。

**

程姰坐电梯从顶楼下来时，伏悯还在实验室工作间里收拾东西。

她走出电梯，穿过大堂，走到旋转门前，透过旋转门多扇玻璃所构成的光怪陆离世界里看到了外面在下雨。

天已经晚了。

在下雨。

明天还有早八。

程姰站在原地，满脸写着“不想迈出一步”的痛苦。

“程姰。”有人走到她身后。

她回头，看到季溯清的时候吓了一跳：“你怎么还在？”

季溯清身上的外套沾了不少水珠，将那层防雨的薄膜衬得质地分明，袖口和领口的夜光带微微发着光。

他说：“我中途回去了一趟。”

程姰问：“你在等谁吗？”

“嗯，”季溯清简洁地应了一声，“我送你回去。”

电梯门滑开，轿厢内的光带闪烁着扩大了范围，从电梯内走出来的人戴着帽子，帽子下压着一头银发。

伏悯从顶楼的机技实验室下来，正好撞见这一幕，他的脚步顿住了。

他看向旋转门外，雨落在地上水洼里，倒映出霓虹灯的高饱和度光线。

外面下雨了。

教学楼一楼大堂里灯火通明，指引屏幕亮着幽幽的蓝色。恒温控制台持续工作着，等待区和休息区的单人沙发上空荡荡的。

季溯清说了那句话后，等待着她的反应。

程姰默默道：“……我今天晚上不回去，我住旅馆。”

她没能申请到学生宿舍，只能在外面租房子住，每个月拿到的奖学金有相当一部分都花在了房租上。她得坐快速地铁，下地铁后还得走好一段路才能到家。

在早八课的前一天晚上接近午夜的时间冲进雨里长途跋涉回家，这不符合她的行动方式。

她向来奉行能摆烂就摆烂的原则，平时省吃俭用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刻摆烂。

不远处的伏悯也听到了她的答案，他压了压帽子，向这边走来。

季溯清沉默了片刻：“好。”

他的传导耳机里传来汽车机器人毛毛的报告：“异常人员已离开。”

在不久之前，毛毛透过红外线检测在程姰家里发现异常人员，那恐怕是威域财团的人。

上一世，他最初的目标是对抗威域财团的阴谋。

程姰在和伏悯来往的时候，被卷进了威域的纷争中，她和他们合作，然后背叛。

她搞垮威域后，却将矛头对准了所有人，开始了无差别毁灭。

亏他从刚才开始就担心她今晚和那些来自威域财团的人发生正面交锋，结果她根本不打算回去。

**

8号教学楼对面那栋摩天大楼旁就有一家青年旅馆，它几乎就是一个框架，装着数百个胶囊。

伏悯一直陪着程姰在门口的自助机器上办完手续才走。

程姰拿着磁条钥匙，照着上面的数字找到自己的那个胶囊，随后就有一个行动木然的机器人跟着她过来，启动“撤旧”“消毒”“铺新”三件套服务。

胶囊焕然一新后，她弯着腰走进胶囊里，在逼仄的充气浴室里洗澡，躺平后手动拧灭床头的灯。

这一觉睡得却不是很安心。

她睁开眼，脑中反反复复地思考着一个问题：伏悯教授，是仿生人吗？

如果是的话，那她爱而不得的原因，好像可以解释了。

暂时不考虑“仿生人是否有情感是否会梦到电子羊”这种问题，光是她会变成压迫仿生人的统治阶层这一点，她就注定对教授爱而不得。

教授了解过她的过往，知道她提出过“仿生人脑皮层微型地雷”的设想。联邦政府禁止仿生人是两年前的事了，她写那篇设想时还在禁令之前。

仿生人脑皮层地雷是对仿生人的强力思想控制。

暴力，残忍，冷酷至极。只要仿生人思考到某个禁忌语义，就会执行毁灭程序。

“嘶——”

她倒吸一口凉气。

如果伏悯教授真的是仿生人，那她就是残忍的暴君。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系统给了她一个“阻止教授发现自己身份”的长期任务也可以理解了。

程姰默默抱紧自己。

天亮时分，程姰弯着腰从胶囊中离开。还磁条钥匙得去人工前台，她钻过狭窄的通道，坐一架透明的塑料电梯下楼。

前台是一个吃着泡泡糖画着浓妆的女性，一边专心嚼着一边看着终端。

“我来还钥匙。”程姰说。

前台小姐抬起头来，把终端放在柜台上：“你用终端扫一下这个，电子名片，广告，帮帮忙。”

程姰不敢用终端扫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好，我来还钥匙。”

“你先扫这个。”前台小姐坚持道，她嚼着一个五彩斑斓的泡泡。

“对不起。”她说。

前台小姐有些不耐烦，把泡泡糖吐在垃圾桶里：“你扫一下，会感兴趣的，你不是很缺钱吗？”

很缺钱这个表述相当模棱两可，因为大多数人都很缺钱，来住青年旅馆的人更是缺钱。

她摇了摇头：“你好，我来还钥匙。”

“你这个犟种，啧。”前台小姐抽过那个终端，手速飞快地点了几下：“我直接给你看吧。”

终端上的画面显示一则招聘广告。

【威域旗下数字科技公司构域招人，年薪百万。在校生可投/录用原则能力至上/仿生人领域优先】

程姰看到最后一条时吃了一惊：“仿生人不是被禁止研究的领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