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空荡荡的,只有奶奶房间的床板是钉在墙壁上,没法拆卸带走,她和着衣服躺上去。
梦境模糊不清,没赶上的公交车,看不清的黑板,不会做的题,高糊的面孔……
没有一个她想见的人。
清早出巷口时,她往网吧里看了几眼,等公车时下意识搜寻,一直到学校,他都没有出现。
接下来的时间隋英没有再出过校门,不管大家是交换手账贴纸,还是桌底下拿手机打游戏,要不就是互赠礼物,更多的是分析成绩选学校专业。
她一概不理,专心刷题。
这学期基本全天自习课,老师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
头顶飞过手账,又飞回包装袋,隋英并不受影响,闹哄哄的班级突然安静,她下意识抬头,心脏没来由的突突突猛跳,却见班主任张建章遥遥朝她点头。
苏韫双手托腮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看着隋英出了教室,结果是一去不复返。
一直到高考前放假那天,隋英才回到学校。
“英子?”苏韫惊呆了,她几乎认不出隋英。才十天,整个人瘦脱了相,鼻梁更秀挺,下巴尖尖,将近一米七的高个只剩八十斤。
“出什么事了?”
隋英轻轻摇头,“考完试我再跟你说。”收拾着书桌,书本资料大多数被学弟学妹借走,也没多少东西,一个笔袋,一个保温杯,都装完,书包还是空的。
稍稍偏头,却见顾柔嘉从蒋弋桌肚拿了游戏手柄和耳机装包里,剩下的东西全扔垃圾桶。
她看着那个酒红色没有任何花纹的保温杯被丢弃,胸口木木的,没多少情绪。
再普通不过的保温杯,谁也没想到蒋弋会从高二用到高三毕业,最终还是被丢弃。
高考期间学校放假,宿舍不允许住人,隋英本来想在十里巷附中旁边登记个宾馆,苏韫拉着她住自己家。
她们两人都在十里巷附中考试。
第二天中午,苏韫拍着脸从安全通道出来,看到隋英一下子扑上来,“英子,我理综,”
“嘘,别说,”隋英揽着她,“下午英语是你的强项,我相信你。”
“咦?”苏韫松开隋英,“那不是蒋弋吗,好久不见了,他也在附中考啊。”
六月的风吹散了头发,挡住了眼睛,隋英轻捋着,高大俊秀的少年站在不远处,一瞬不瞬盯着她。
苏韫凑耳边,“我先回宾馆休息,要给你带午餐吗?”
隋英摇头。
几分钟时间,附中校门口空无一人,骄阳热烈,两人走在校外树荫下。
“你为什么这么多天不去学校,出什么事了?”
隋英一顿,轻轻摇头,她有意让别的事情填满思绪。
“我最后问你,跟不跟我走?”
少年停住脚步,挡在隋英眼前,表情看着轻松,可脸匝紧绷的肌肉出卖了他。
不知为何,她脑海里闪过垃圾桶里的保温杯,嘴角带着讥讽冷笑,“你以为你是谁。”
少年不可置信,拳头攥紧又松开,不甘的又问:“你一定要去南渝吗?”
隋英抿紧嘴唇,看向别处。
良久,少年又开口,“换个城市,行吗?好多同学考冀北,离家近,我们,”
“我讨厌离家近,我讨厌冀北,我就是要去南渝,就算将来要留学那也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有什么相干的,你凭什么自以为是的替我安排,你是我的什么人?”
隋英很用力说完,又用更大的力气控制发抖的身体。
“……”蒋弋高大的身形仿佛随风晃动,冷白皮血色褪尽,清亮的眸子空洞失焦,许久,才哑着嗓子问她,“我是你的什么人?”
她咬着几乎无一丝血色的唇,眼里盛满了倔强,“如果你认为是男朋友,那我不要你了。”
“你说什么?”少年眼眶发红,像是被眼前比他瘦弱的幼兽伤的体无完肤,不甘又不忍反抗。
“我说分手,我说……”
少年眉眼骤然森凉,转身决绝,截断了隋英之后的话。他上了路边一辆豪车,扬长而去,隋英抱臂蹲下,早已泣不成声,“我说我不要你了,我想说你别走……”
洒水车一遍遍经过,路面湿漉漉的,温度下降两三度。
校外人行道上送孩子高考的家长多了起来。
“…她的爸爸不在诶,会不会没考好在这哭?”
路过的女同学小声跟家长说话,被她妈妈温柔制止,“你先进考场,…小姑娘,别哭了,最后一门好好考还是有机会的。”
隋英哭的恍惚,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嘴里一直呢喃着“爸爸”……由着阿姨扶起,随大流进了考场。
上楼时听到苏韫在叫她,她回头看了一眼,指了指楼上,匆匆上楼。
进考试时,监考老师对了好几遍准考证,还说了句“稳住心态好好考”。
铃声一响,试卷收走,警戒线放开,所有考生像牛羊冲出栅栏,撒欢了蹦跶,隋英混在人潮中,涌出校门,被身后奔跑的男生撞的直接跪倒撑地。
男生双手扶起隋英,脸上的兴奋僵住,呆愣地盯着满脸泪水的隋英,“我?你,”
“英子,”苏韫跑过来,一把推开男生,“你干什么?”
“我不小心…”
隋英哭到难以自持,“不是,他,”哽咽到无法说话,只拦着苏韫,“让他走,不是他……”
“到底出什么事?”苏韫握着她肩膀,她不认为隋英是因为没考好,“是不是蒋弋?”
隋英一下子抱住她,哭的轰天暗地,最后虚脱倒地,任由苏韫拖行,“我带你去找他,我去,踏马的居然关机。”
隋英轻轻按下她手机,“韫韫,我爸爸去世了。”
……
……
奶奶到姑姑家后,各种不适应,加之饮食习惯,导致病情加重。
那天身体出现状况,行动不便的奶奶只能给隋淑慧打了电话,姑姑上班走不开,就通知隋万鑫。
随后两人轮流给奶奶打电话,没人接电话后,隋万鑫放下工作开车就往冀北赶,期间不停地接隋淑慧催促的电话,焦急加路况没那么熟悉,转弯时发生车祸。
周蕊林是几个小时以后接到通知赶往冀北。
抢救了两天……周蕊林联系了隋英班主任,让她带上隋航,过去见父亲最后一面,他们姐弟没赶上。
奶奶也住进了监护病房。
父亲的葬礼;奶奶的病情;周蕊林哭一阵,昏迷一阵,又和隋淑慧哭着吵一阵;隋航一会嚎啕大哭,一会偷偷抹眼泪。
整整十天,隋英像个麻木的游魂,被任何人指使着跑腿,替奶奶拿药,照顾妈妈和弟弟,看着别人哭,她也淌眼泪,没力气了就歇着。
她对父母感情很淡,从小没有生活过,有的只是排斥和恐惧,可当父亲真的离开后,她一遍遍回忆和父亲为数不多的相处,怎么想,记忆碎片都是模糊的。
隋英搬去了父母市区的房子。
书房支着一张单人床,隋英整夜整夜睡不着,想奶奶,想回老房子,听说辖区那一片已经清空,就这两天拆。
周蕊林蜡黄着一张脸,坐在客厅里发呆,一坐就是一整天。
隋航也闹了,安安分分听从隋英辅导写作业。
家里静悄悄的。
直到高考成绩出来,隋英考了市状元,校领导和张建章亲自到访,家里才有了人声。
周蕊林又惊又喜,倒茶切水果招呼,学校也知道隋英的情况,并没有太热烈的庆祝,只是通报了好消息,另外就是高考志愿。
“我们已经选好了,冀北大学数学专业,将来当老师。”周蕊林热切说道。
校领导和张建章愣了下,隋英急了,“妈,我什么时候说要学数学了,我要考南渝航天大学,当飞行员,我已经通过了飞行员复选,我说过的。”
“是,你是说过,”周蕊林讪笑,又看了看校领导,“当时不知道高考成绩,现在你的成绩完全可以选择更好的学校,您二位说是不是?。”
校领导说话比较有艺术,“数学和飞行员之间不存在哪个专业属于‘更好的选择’,还是以孩子的意见为主。”
“她还小,飞行员离我们普通人太远,就报冀北大学,我们决定了。”
隋英蹭的站起,“我不会去的,妈,我不会去的。”
张建章比较直接,“学生家长,最终的报考意愿一定是尊重学生,你们好好沟通。”
隋英以为事情最坏也就是这次冲突,她按部就班地去了学校,没有丝毫犹豫地报了志愿,和苏韫一起穿过南河桥,买了最喜欢的小吃庆祝。
报名结束的最后一天,她听到周蕊林电话响了三次,每次说几句就挂断。
不知道是谁打的,隋英也不太在意,辅导完隋航作业,却听弟弟说了句“你要去冀北大学读书喽~”。
隋英已经忘了那天究竟是如何出门的。
好像挨了好多巴掌,好像门被反锁了,好像听见隋航的哭喊,还有人议论,“五楼挂着床单跳楼,疯了”……
她在前面打了车,跑到学校,刚要修改大学,周蕊林赶到,母女俩加劝和的张建章,从办公室闹到楼道。
整栋楼的声控灯一遍遍亮起。
周蕊林歇斯底里,“你就是自私自利,你爸死了,你也要走,”
“我只是去上大学。”
“哪里不能上大学,哪里不能上大学,哪里不能上大学?”周蕊林连声质问,“你跑这么远,你奶奶想你的时候怎么办?”
隋英只一个劲哭,完全哑口无言。
她不舍得奶奶,可她就是想走的更远。
最终,这场吵闹惊动了校领导。
校领导拍板:“隋英同学,你上不了大学,可以免费来补习,生活费全免。”
周蕊林不可置信,“好,我就当没生过你。”
张建章在外面拦住了周蕊林,不知道说了什么,周蕊林最终同意她报飞行员专业,但只能选冀北航校。
隋英握着鼠标,哭到难以自已,就是无法点确认。
肩上多了双厚重有力的手,张建章难得温和。
“隋英,觉得委屈?觉得自己明明这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不能如愿以偿?”
“你扪心自问,你真的是最努力的学生吗,你每天去图书馆,可每天挑灯夜读的同学不止你一个,有人比你更努力,但状元却是你,那他们会觉得公平吗?”
“留下的理由你听了太多遍,老师就不说了。”
“这‘孝’字啊,有时候真的是一座大山,总要承受一次,你这一次背了,下次就不会有人为难你了。”
“你是我见过很有天赋的学生,老师相信你能够想通,冀北航校不差的,将来你总有一天会飞出去,飞到你喜欢的南渝,飞越海岸线,在另一片土地登陆。”
隋英在最后一分钟点了确认,却再也不愿回到有周蕊林的地方。
她想跟苏韫告个别,然后去医院照顾奶奶,却被苏韫的状态吓一跳,苏韫父母呼朋唤友大摆宴席,她躲在角落哭的鼻青脸肿。
“…他早就决定好了,他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纪羡学长大一快结束时就确定做交换生出国,他等到苏韫高考结束,成绩出来,考的不错后,告诉了她。
苏韫抱着隋英,“他为什么不早说,我是为了他才去冀北读大学的,”
“韫韫,你是为了自己,你的理想是当医生,如果为了他,你大可以选择外贸大学,和冀北大学挨着,可你选了医科大,你不是查了好多路线吗,最近的距离也要转三趟地铁。”
“是吗?”苏韫泪眼婆娑,情绪倒没刚才这么激动,“我爸说我家是暴发户,不选赚钱的专业,选喜欢的,有档次的……呜呜……”
“可是我一个人,我一个人不想去冀北怎么办?”
隋英轻轻擦去她的泪水,“我陪你去冀北读大学。”泪水扑簌簌流下,两个女孩互相擦眼泪,却是越擦越多……
清晨的第一缕曙光照进纱窗,苏韫平静地定了机票,“我要当面说清楚。”
隋英欣赏这个总是横冲直撞,又勇敢热烈的好朋友,她坐上公交车,穿越大半个城市,去了火车站。
轰鸣声推到了横亘交叠的辖区,扬起的尘土砂砾模糊了一抹单薄清隽的身影,废墟掩埋了张扬明亮的少年。
北上的列车驶出车站,一排排高大榆树渐呈线条,雾气散开,露出女孩清秀倔强的脸。
高中校园篇到这里就写完了,后面会有一点回忆穿插。
第36章 Chap.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