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拜冬节来了，监事阁难得放了一日节假。倒是一个好天气，午后的日光暖融融的，照在身上格外舒适。

路阮泡了杯绿茶，懒洋洋地坐在一把椅子上。一眨眼，自己进入潜力世界已经好几个月了，谍报堂的差事在副堂主言尚庭的引导下，已可以慢慢上手。由于一时没有住处，就暂住在了朱明烨的府中。不过除了他本人之外，剩下的全是侍卫跟服侍的丫鬟、仆人，尚未见到一位他的亲眷。

所居之处是一个独立的小院，格局倒是跟自己在路宅里的小院有些相像。除了一名贴身伺候的丫鬟幽若之外，别无他人，倒是非常清净。

只见幽若从房内走了出来，道：“姑娘，今儿是冬至节，难得有点空闲时间，干嘛不出门逛逛呢？”路阮的音调懒懒的：“去哪里呢？京都这么大，我人生地不熟的，别被人贩子拐跑了。”幽若掩嘴笑道：“以姑娘如今这般显赫的身份，哪个人贩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忽听院门被人敲响了，幽若快步走了过去，拉开院门，只见朱明烨立在门口，缓步走了进来道：“有道理！连我们监事阁的堂主都敢拐，岂不是太不把我们监事阁当回事儿了？”路阮起身，喊了声“朱叔叔”。

朱明烨道：“阮阮，收拾一下陪我出去一趟。”路阮好奇地问道：“不知我们要去何处？”朱明烨故作神秘，接着道：“自然是去集市上采买食材，今儿晚上包饺子吃。冬至节若是不吃饺子，冬日里会冻掉耳朵的。”

路阮挖苦道：“冻掉耳朵的也是我们这些人。朱叔叔潜力高深，早已达到‘冰火不侵’的境界，又怎么会畏惧严寒呢。”朱明烨恍然道：“对哦！我怎么把这茬给忘记了。不过，饺子还是要吃的，好歹算是应个节嘛！”

二人出了府门，直接坐进马车里。朱明烨冲车夫吩咐道：“去南边的集市，那边的食材又便宜又实惠。”车夫应了一声，驱动了马车缓缓向前。路阮不禁道：“谁能想到堂堂监事阁的首领人物居然会去集市上采买葱姜韭蒜，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啊！”

朱明烨笑道：“那有什么稀奇的！大阁领也是人，一顿不进食也饿得两眼冒金星的。对啦！你喜欢吃什么馅儿的？”路阮想了想道：“什么馅儿的都行，我不挑食。我以前有个丫鬟叫‘瓶儿’，她最喜欢吃香菇馅儿的。所以我香菇馅儿的饺子吃的最多。一想到她我有段日子没见着了，还真有些想她。”

“人非草木，在一起久了就会生出感情的。你在显力世界里生活了十几年，想一下子割舍也不可能。你若是实在想了可以抽空回去瞧瞧，不过单身一人回去可不行。”朱明烨像是思索了一下，方道，“我将聂均、聂匀姐妹二人留在你身旁，她们也算阁中的高手了。”路阮赶忙摆手道：“不用的！我不过是偶尔回去一趟，自己一个人反倒方便。”

朱明烨道：“这事儿还是听我的，小心为妙。你如今虽然官职不高，但是身为‘英武侯’的孤女，你回归潜力世界的消息早已在整个京都传扬开了。而且刺杀你母亲的那帮刺客至今没有踪迹，谁知道他们躲在何处又藏着什么歹毒心思。不得不防啊！”

听他这样一说，路阮也就不再坚持，简要说了面见萧沉鱼和怀疑她在“翻身局”中违规使用潜力一事。

朱明烨面色沉了下来，道：“这个女人我知道，听说姿容绝艳，如今在潜力世界里有‘第一美人’的称号，多少登徒子都日思夜想着一睹芳容呢。你说的这个事儿不能操之过急，只能缓图。”

路阮不解道：“这我就不明白了。萧沉鱼违规在先，我们为什么不能治她的罪呢？”朱明烨解释道：“你要明白一点，无论在任何地方，都有昏暗地带的。水至清则无鱼啊！这个萧沉鱼是感察量刑司司正卢兆龙弄进去的。而卢兆龙的背后靠山是左相大人宇文玺铭。”

见她依旧一副疑惑不解的表情，朱明烨补充道：“卢兆龙是个出了名的好色之徒，萧沉鱼如此花容月貌委身于他。为了博得美人欢心，他自然是想尽法子袒护的。所以我才说不能操之过急。”

路阮略感吃惊，之前的种种疑惑顿时也明白了。她攀附上了感察量刑司的主官，难怪违规了不但可以逃避惩处，还可以成为感察监的司员了。

二人闲聊的工夫，马车已经来到集市上，周围人声吵杂，入耳的皆是市井小贩的叫卖声。朱明烨让车夫停下来，冲路阮道：“我们下去吧。”路阮愣了一下，跟着下了马车。二人一路走着，朱明烨东瞧瞧西望望，认真地挑选着做饺子的食材。路阮心里还想着萧沉鱼，只是默然地跟在他后面。

逛了一阵子，朱明烨看了眼竹篮里的食材，道：“差不多都齐备了。再去那边的肉摊上买块五花肉就行了。”路阮没言语，心里忽然就想到了萧迟。许久未见，他还在鹅城里做着自己横行霸道的“混世小魔王”吗？

一念及此，对他的思念就如潮水一般连绵不绝地涌上了心头。路阮望着周围摩肩接踵的人潮，一瞬间有些恍惚。对方好像变戏法似的跳了出来，还是那一副油嘴滑舌的嘴脸：“路大小姐！亲自来集市上买食材包饺子啊？若是包好了，给本少爷先盛一碗！不过，每个饺子必须是元宝状的。本少爷可是讲究人！”

忽听有人在喊“让开！让开一下”，路阮赶忙闪到了一旁，身后有个推独轮车的大汉鬼扯似的嚷嚷了一句。路阮歉意地点了下头，那大汉方才罢休，推着独轮车快速朝前去了。路阮侧着身子站着，见朱明烨站在不远处，正目不斜视地望着自己。

路阮快步走了过去，朱明烨将竹篮递到她手里，低声道：“我很理解你此刻的心情。希望早日查明‘翻身局’的真相，为路鼎轩和路家那些枉死的人讨回一个公道。”

路阮想了想道：“在我心里，其实非常反感自己的父亲是一名赌徒。他好像打一出生下来就是为了赌而生的。就拿‘翻身局’来说吧，他如果不去跟萧家争强好胜，或许就没有路家的这一场浩劫。他离世之后，我住在土楼村里，听老管家说了父亲的许多往事，对他才算有了一些新的认识，也多多少少有些理解他了。”

拐过一条街，二人来到一间肉摊前面。朱明烨与卖肉的屠户像是认识，寒暄了几句，随后要了一斤多五花肉，付完银钱后放进了竹篮里。

二人开始往停马车的地方走去，朱明烨道：“这么多年来，我见过你父亲几次。他不像一个赌徒，身上没有赌徒的狂躁之气，倒是有股读书人的书卷气。在他的心里，或许藏着自己的理想吧，试图去改变什么。关于你母亲的离世，确实不能归罪于他。他只不过是显力世界里的一介凡夫俗子，就算当时在场，也是于事无补。所以，你不应该记恨他。”

坐进马车厢里后，路阮陷入了沉默，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朱明烨偶尔望她一眼，回忆就像打开了闸门一般，与阮娘子昔日的点点滴滴浮现在脑海之中。让他恍惚间有种错乱的感觉，不知道眼前的人是她还是她？

“朱叔叔！”路阮忽地唤了一声，朱明烨方才回过神来，用一种征询的眼神望着她。路阮道：“最近一段时间，人人都在议论长公主殿下与那位上官公子的联姻，不知您有什么看法？”

朱明烨抱着胳膊肘，陷入沉思之中：“这个事很难评判！它打破了潜力世界里原有的权力格局，重塑了一个新的局面，只是对宇文家族会非常不利。我相信宇文家族不会束手就擒的，他们肯定会有所行动。谍报堂里最近有什么消息吗？”

路阮轻轻地摇了摇头：“没什么特别的消息。两界之内显得特别安静，感觉气氛有些诡异。”朱明烨的面色沉了下来，担忧道：“这不正常！或许是风暴来临之前的宁静！”转而注视着路阮道：“阮阮，你要清醒地认识到一点：监事阁是完完全全效忠于宫氏家族的。两者已经紧紧地绑在了一起，密不可分。如果宫氏家族失去了对两界的统治，那对监事阁来说也必将是毁灭性的打击。无论谁掌权了，监事阁都将难容于两界之中。”

“应该不会那么严重吧？宫氏家族统御两界已经上百年，根基稳健，没那么容易被推翻吧？”朱明烨感慨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先前的穆氏家族比宫氏家族统治两界的时间还要长呢，不也是说瓦解就瓦解了。经过宫氏家族三任领主的追杀，估计穆氏家族的族人已经被屠戮殆尽了。曾经是多么风光荣耀的权力大家族啊！一遭覆灭，几近灭绝！”

二人一时沉默下来，这一会儿的工夫，马车重新回到了府门前。下了马车后，朱明烨的语气轻快起来：“今晚让你尝尝朱叔叔的手艺。我去擀皮儿、和馅儿，待会儿你过来帮着包就行。府里的人我都放他们假了，冬至是个大节，让他们都回家过节去。”路阮点头道：“那好！我回房里换件衣裳，马上就过来。”

回到房里后，只觉浑身冷飕飕的。室外的气温直线下降，天空里一片阴霾，感觉冬日里的第一场初雪要来了。路阮打开衣柜，加了件衣裳，外面换上了裘皮绒衣，接着直接朝厨灶间走去。

入内一看，肉馅儿已经和好了，堆放在一个乳白色的钵子里。朱明烨身上围了一块白色的围布，手操擀面杖正在擀皮儿。见她进来了，朱明烨笑道：“如何？有点宫廷御厨的架势吧？”路阮笑道：“宫廷御厨可不会穿你这身玄色长袍。朱叔叔即使在厨灶间忙活着，依旧不忘自己的翩翩风度啊！”

朱明烨道：“连你也敢挖苦朱叔叔。我只是懒得换来换去罢啦。”擀好了面皮，又用菜刀切了方块状，然后堆叠起来。路阮净了手，正准备开始包，见他将饺皮、装馅儿的钵子及一应用具全部摆到了面案上，然后道：“去西花厅里吧！那里都准备好了。”

路阮疑惑道：“那里又不能生火，难道我们今晚要吃生饺子啊？”朱明烨故弄玄虚道：“偷偷告诉你，生饺子味道才好呢！今晚让你大饱口福。”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厨灶间，快步来到西花厅里。

朱明烨将面案放在小方几上，道：“你先来包，我来生火。”路阮坐到方几旁，挽起袖子开始包饺子，见他将方桌旁的红泥小火炉点着了，放了一口砂锅上去，加满了清水，随即开始烧了起来。

路阮将饺子包成元宝状，鼓鼓囊囊的，一字儿排在面案上。朱明烨扫了眼，赞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你包的比你母亲的好看多了。”路阮面露追忆之色：“我那时还小，都不记得母亲包的饺子是什么形状的了。”朱明烨也坐下来，开始包了起来。

二人闲聊了一阵，饺子就全部包好了，然后下到了砂锅里。没一会儿的工夫，满室内飘散着饺子的香味。朱明烨早已在方桌上准备了辣椒油、香菜、香醋之类的小碟子，二人开始吃了起来。

方桌摆在一扇窗户旁边，路阮尝了一个，赞道：“朱叔叔果然厉害！饺子的味道很好，可以开家饺子店啦。”朱明烨得意道：“你还别说，我正有此意。无奈俗务缠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清闲下来啊！”

大半碗热饺子吃下去后，浑身暖和了起来。路阮喝了口面汤，平视着朱明烨道：“朱叔叔，记得你之前说过，合适时机会告诉我母亲的一些往事。我现在想知道，母亲在供职于监事阁时，都得罪了朝中的哪些势力？”

朱明烨闻言停顿下来，将口中的饺子吞咽了下去。他缓声道：“今儿是冬至，我们改日再谈好吗？”路阮的眼神坚决，带着恳求的口吻：“朱叔叔，我很想知道，就现在告诉我吧。你放心！我不会轻举妄动的。”

“在你母亲荣升佐阁领时，朝中三足鼎立的局面基本上已经形成了。以主上为代表的宫氏家族，还有以左相宇文玺铭为领袖的宇文家族集团和以右相上官徽为首脑的上官家族集团。除此之外，还有少数的清流言官们，由于他们自视清高，所以没有选择加入到任何一个阵营里。宫氏家族首先可以排除在外，剩下的也就是宇文家族与上官家族了。”路阮抿唇道：“朱叔叔，凭你的直觉判断，谋害我母亲的该是他们二人中的哪一位呢？”

朱明烨摇了摇头：“我无法判断。你母亲荣升佐阁领后，曾对我说过，宇文大人与上官大人都曾言语暗示，有意拉拢你母亲。可是你母亲不为所动，选择了效忠宫氏家族。所以他们二人都有杀人动机。拉拢不成，自然要排除异己，这是那两只老狐狸的惯用手段。”

路阮的目光犀利起来，透出骇人的凶光。朱明烨起身给她的碗里添了一勺饺子，催促道：“别光顾着听，赶紧吃吧。”

路阮“嗯”了一声，朱明烨又给自己盛了一碗，接着道：“大概在你母亲与路鼎轩相遇之前的一年里，朝堂上出了一件大事。中枢台有位名叫‘鄂都’的笔帖式，利用职务之便私下里撰写了一本《百官清样》。这本书里详细记载了朝堂中几百位官员违法乱纪的丑事。”路阮惊诧道：“这人好厉害！如果有了这本《百官清样》，不就等于抓住了几百位官员的小辫子了吗？”

朱明烨喝了口香醋，被酸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方道：“那是当然！宇文氏、上官氏都想得到《百官清样》，投入了大量的人马明抢暗夺。主上自然晓得其中的厉害，于是派你母亲前去无论如何也要将这本书弄到手。鄂都发现形势不妙后，带着书逃到了北疆的冰火城。等你母亲赶到时，对方已经被宇文氏派出的杀手杀掉了，《百官清样》也落到了对方那拨人手里。你母亲审时度势，连番血战才将书抢回来呈送到了主上手里。主上为了平衡朝中局面，安抚百官之心，当众将《百官清样》付之一炬，烧了个干干净净。”

路阮默默地听着，夹了个饺子放入口中。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宇文氏原本得到了《百官清样》，可以趁机钳制百官，借以壮大自己在朝中的势力。不想书又得而复失，那还不恨毒了我母亲？”

朱明烨道：“这点我当然知道。所以这些年来我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查察宇文家族上面，可惜始终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你母亲被刺杀一案也就一直悬了起来。”

“宇——文——家——族——”路阮在心里，一字一字地默念了一遍，扭头望向方桌旁的窗户。不知何时，外面已经下起了雪。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却下得格外宁静，不带一丝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