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分，天上忽然落起雨来，淅淅沥沥的接连不断。地上已经起了水，哗哗地向低洼处流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湿哒哒的气息，让人很不舒服。

肖六一坐在饭桌上，望着碗里的青菜素面，一点儿食欲也没有，瘪嘴道：“怎么又是素面？除了这个你就不能做点别的？”饭桌对面坐着他的妻子肖李氏，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脸色蜡黄，眼袋发肿，一看就知道是被财米油盐的俗世生活折磨得不轻，已经没有了丝毫优雅与从容。

肖李氏将手中的面碗往桌上一撂，嘴角浮起一丝轻蔑的笑容：“哟！总捕头，现在看不上老娘做的素面了？老娘也想餐餐鸡鸭鱼肉，倒是得有银子买呀！你每月拿回家的俸禄银子就那么点，老娘我能怎么办？难道给你变呀！”

肖六一见对方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赶忙低声道：“我不就说换个花样吗？倒惹来你一箩筐闲话！素面好吃！”端起面碗“哧溜哧溜”地吃了起来。

肖李氏忽然伸手一推，将面碗上的筷子带到了地上，厉声道：“可是老娘觉着不好吃！这清汤寡水的素面老娘吃了几十年，早已经腻味透了！”

屋外的秋雨还在下个不停，顺着屋檐断了线似的滴落下来，院子里灰蒙蒙的一片，牲口棚里圈养的几只鸭子倒是蛮有兴致，不时发出“嘎嘎”的叫唤声。

“你今儿是怎么了？气性这么大，谁又惹着你了？”肖李氏抬起袖子擦了擦嘴，望着肖六一道：“肖六一！你大大小小也算个正六品的朝廷命官，左邻右舍我们这一大片也就数你的官最大。可是你再瞧瞧我们的日子过的，跟大街上的要饭的也没啥两样儿！”肖六一默不作声，照旧闷声吃面。

肖李氏不甘心道：“就知道吃！人家一个没有品级的刀笔小吏都比你强！你呀！就是一根筋，遇事不知变通！凡事都为公家和百姓着想，可是这些年来你得着什么好了？公家也没给你换官帽，日子还是过得清汤寡水的，还不如隔壁王大娘家！人家也就在市集上支了个水果摊子，买卖红火得很，倒是把你这个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比下去了！”

这会儿的工夫，肖六一已经吃完一碗素面，抹了抹嘴道：“你是想让我像他们那样贪赃枉法，私下里收受犯人家属的贿赂？那样的事我肖六一就是穷死饿死也干不出来！”

肖李氏显然也动怒了，气急道：“那我不管！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媳妇孩子跟着你过穷酸日子？老娘我当初真是瞎了眼了，偏偏要嫁给你！”

肖六一站了起来，反唇相讥道：“你若是想改嫁，现在还来得及！”抬脚出了门随手拿起一把雨伞走进了雨地里。

肖李氏起身闪到门边，大吼道：“走了就别回来！老娘今晚就找个野汉子嫁了，省得跟你过这糟心的穷日子！”肖六一拉开院门走了出去，“嘭”地一声关上，仿佛要将对方的谩骂声也关在院子里。

出了窄巴巴的巷子，来到街面上胡乱走了一截。雨还没有停歇的意思，偶尔可见三两个行色匆匆的过路人，很多铺面都关门打烊了，只剩下茶肆酒馆还热闹得很，可以听到客人们胡吃海喝的声音。

又走出一截，肖六一来到一间不起眼的小酒馆前面，入了店内见大堂内座无虚席，想是下雨天无聊，三三两两都约上酒友出来划拳喝酒了。喧闹的大堂搅得他越发心烦，见跑堂的伙计走了过来，忙问道：“二楼还有雅间吗？”

伙计陪着笑道：“客官几位？楼上还有两间空着的雅间。”肖六一丢下“一位”两个字，踩着木梯子上了二楼，伙计紧跟在后面将他带到了一间房内。所谓的“雅间”就是一张方桌和四条长条板凳，别无他物。

那伙计倚着门，弓着身子道：“客官，不知您想吃点什么？”肖六一自腰间摸出一锭碎银子丢了过去，道：“来一荤一素两个炒菜，再来半斤烧酒！”

那伙计眼疾手快将碎银子接住，随即有些难为情地道：“客官，我们掌柜的定下的规矩，小店的雅间最低也要消费满五两银子。您看——”

肖六一四处摸了摸身上，由于走的匆忙，身上连一枚铜钱都没有了，一时窘迫万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那伙计见他拿不出多余的钱来，立时换了一副嘴脸，阴阳怪气地道：“客官，要不您还是下去堂食吧！小的给您拼个桌子。”话音刚落，忽觉手心里落了一个硬邦邦的物件，是一锭五十两的银元宝！

不知何时，一位花容月貌的少女站在那伙计面前，笑意吟吟地道：“小二哥，这锭银子够了吧！先泡一壶好茶，然后将你们小店的拿手好菜一样一样端上来。”那伙计喜滋滋的，点头哈腰道：“好嘞！小的这就去办！”

肖六一望着门外的少女，干巴巴地道：“萧姑娘，你不是特意来肖某面前抖威风的吧？”萧沉鱼微笑着走了进来，随手关上了房门，口中道了句“沉鱼岂敢”。

她缓缓走到肖六一面前，躬身施了一礼：“感察监司员萧沉鱼见过肖总捕头！”肖六一鼻子里哼哼两声，别过脸道：“肖某可不敢受你的大礼！回头让司正大人知道了，估计又要寻我的不是了。”

萧沉鱼在长条板凳上坐了，微笑道：“总捕头说笑了！您是感察量刑司的老人了，沉鱼身为后进晚辈，理当行礼问安。”见对方抱着胳膊肘，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萧沉鱼又道：“看来总捕头还在生沉鱼的气啊？总捕头亲自将沉鱼缉捕归案，然而却不能治沉鱼应得之罪，所以总捕头心里一直如鲠在喉是吗？”

房门被推开，刚才那伙计堆着笑送来了一壶热茶，随后又麻溜地退了出去。萧沉鱼一手握着茶壶，将茶碗倒满，亲自端了放到对方面前，接着道：“沉鱼以为总捕头在这件事上有些小题大做了。沉鱼不过是违规使用了一次潜力而已，对两界又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总捕头何必如此较真呢？”

沉默半晌的肖六一忽然扭过头，盯着萧沉鱼道：“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萧姑娘，你说的倒轻巧。因为你违规使用潜力，直接扭转了路、萧两家赌局的结局，路家输了个精光，被迫离开鹅城时还遇上了山匪，死伤了几十条人命。而这件案子的始作俑者呢？不但逃脱了惩罚而且摇身一变成了潜力世界感察量刑司的公门中人。难道你不觉得此事很荒唐吗？若是人人都如此，还要那些法规律条做什么呢？”

萧沉鱼被他连珠炮似的发问镇住了，一时不知如何答言。好一阵子，萧沉鱼方道：“不过就是几十条凡人的命而已，又不是潜力师。总捕头执掌缉捕监，抓过的犯人多了去了，杀过的犯人应该也不少吧，怎么反倒生了一副菩萨心肠？”

肖六一逼问道：“凡人的命就不是命？萧姑娘，你在成为潜力师之前，还不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吗？潜力师和凡人一样还不都是爹生娘养的，谁也不必谁高贵。我们彼此不过是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各有各的生存法则而已。”

房门再次被推开，那伙计一样一样上了十几道菜肴和两壶酒，然后退了出去。萧沉鱼取过两个海碗倒满烧酒，一碗放到肖六一面前，自己端起另一碗一饮而尽，随即道：“总捕头，这一晚算是我作为晚辈敬您！”

肖六一见她喝得干脆爽快，也拉不下脸来，只好端起酒碗喝了。萧沉鱼又给他的酒碗满上了，肖六一沉声道：“萧姑娘，你初来司里不久，可知潜力世界的法规律条几乎每年都要修订更改吗？单单为此一项，朝廷每年都要耗费大量的人力、财力在这上面。”

“沉鱼初来乍到，还请总捕头赐教。”肖六一夹起一片卤牛肉放进嘴里嚼着，继而严肃地道：“不断修订法规律条的根本用意还是想约束潜力世界那些成千上万的潜力师们，以达到防微杜渐的目的。不过，再完善的法规最终还是要靠人来执行，若是执法者执法不严、徇私舞弊，那些法规就会成为一纸空文，起不到丝毫的监督作用。”

透过迎面的一扇窗户，可见外面的秋雨依旧下个不停，可以感觉到阵阵水汽涌了进来。萧沉鱼起身将窗户关小了一点，回首道：“总捕头此言是意有所指吧？”

肖六一几碗烧酒下肚，脸上被烧得通红，继而反问道：“难道不是吗？你原本触犯了法规，本该量刑惩处。可是呢？你却卖弄手段逃脱了惩罚，而且此刻还可以有恃无恐地跟当初将你缉捕归案的人一起喝酒吃肉，你觉得这样正常吗？”

萧沉鱼盈盈一笑，又坐回了原位，端起酒碗以袖掩面喝了下去，随即用一种沧桑的眼神望着对方，悠悠道：“总捕头到底还是给沉鱼留了几分颜面，只用了‘卖弄手段’而不是‘出卖身体’。敢问肖总捕头，在您的眼里一定认为沉鱼是一个不知廉耻、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下贱女子吧？”

肖六一一愣，不明白眼前这位风姿绰约的女子为何会这样轻贱自己，一时不知如何答言。萧沉鱼轻浮地笑了笑道：“总捕头不必明言，沉鱼当然最清楚自己是什么货色。不过事情已经做了，沉鱼绝不后悔！”

望着对方坚毅决绝的眼神，肖六一一时有些发蒙。萧沉鱼面上微醺，不紧不慢地道：“沉鱼本是显力世界大户人家的私生女，因为生身母亲一直没有正式的名分，所以我从小到大一直活得跟孤魂野鬼似的，从来不受人重视。渐通人事后，我就常常想我们母女俩终年活在阴沟里，何时才能见着一丝希望的曙光呢？不想这道曙光在我十二岁那年还真来了，虽然有些姗姗来迟，但终究还是来了！”

肖六一冷静地听着，插言道：“想必你就是在那一年正式成为了潜力师，而且初步了解到了潜力的无限妙用吧？”

萧沉鱼又给自己倒了一碗烧酒，望着碗中的酒花欣喜地道：“不错！当我意外获知自己是一名潜力师后，你不知我有多开心！我曾多次偷偷溜到城外无人的山林里，仰天长啸，抒发自己内心里的郁结。然后我开始勤加修炼，以图将自己的潜力达到更高境界。可是后来我才发现，虽然自己已经是一名潜力师，可是我们母女俩窘迫的现状未有丝毫改变。在府里，我们的日子甚至还不如一名下人过得轻松自在。属于我们的一亩三分地就只有那个偏僻的小院子，它就像一间牢房一般将我们生生世世地锁在那里。”

由于时间太久，桌上的热菜已经渐渐凉透，不再散发出诱人的热气。萧沉鱼目光敏锐，续道：“后来我多次想过，如果不能改善糟糕的现状，那我要这个潜力师的身份又有何用呢？还不是跟普通的凡人倭瓜一样？直到那日在府中听说了‘翻身局’的事，我抱着侥幸心理决定铤而走险了！虽然那时候我已经对潜力世界的法规律条了如指掌，几乎可以达到倒背如流的程度。可是，在那一刻，我顾不得许多了！我要为我自己和我那可怜的母亲改写命运！”

肖六一打了个酒嗝，不以为然道：“萧姑娘，你的理由纵然有千千万万，那也不是你违反法规的借口！既然我们制订了森严的法规，用以来维护两界的平衡，那就要做到执法必严、违法必究！法规面前，人人平等！”

萧沉鱼击掌道：“说得好！我就是钦佩总捕头这种刚正不阿、铁面无私的性子。可是请恕我斗胆问一句，难道潜力世界里就只有我萧沉鱼一人违反了法规么？总捕头敢保证别的违法者都获得了应有的审判？”

一席话让肖六一张口结舌，最终只能是缄口不语。是啊！他确实不敢下这样的保证。萧沉鱼又给他碗中续满烧酒，将自己的酒碗端到面前道：“总捕头胸有大志，渴望用一己之力改变潜力世界的昏暗现状，可是却力不从心！”

肖六一自嘲地笑了笑，无奈道：“是啊！肖某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六品命官，人微言轻，徒唤奈何？不怕萧姑娘笑话，方才出门的时候还跟我家那婆娘吵了一架。一室之不治，何以治天下呢？萧某有时想想碌碌半生已过，何必那么较真呢，不如随波逐流算了！”

“恐怕也只是想想吧。真到要做时，总捕头还是会秉公执法的。否则岂不辱没了‘铁面判官’的威名？”肖六一打个哈哈道：“有时候想想，肖某就是被这个虚名所累啊！若是没有这个虚名，说不定肖某现在过得优哉游哉呢！”

萧沉鱼凝视着对方，建言道：“沉鱼不才，倒是私下里替总捕头打算了一番。”肖六一顿时来了兴趣，身子向后倾了倾，靠着墙道：“那肖某倒要洗耳恭听了。不知萧姑娘给肖某做了什么打算？”

“这就如上阵杀敌一般。若是遇到了一个厉害的对手，一时难以取胜。何不暂时放弃呢？不妨另选一个武功薄弱的对手与之对战。无论你与谁对战，结果是一样的，都是在杀敌呀！”肖六一坐正了身子，疑惑道：“萧姑娘此言何意？有话不妨直说，不必兜圈子。”

萧沉鱼压低了声音道：“感察量刑司里不只我萧沉鱼一个违法者，还有人的危害性远远在我之上，却一直逍遥法外。总捕头心存公义，难道就听之任之么？”肖六一的面色沉了下去，追问道：“你说的是谁？”

“量刑监主事——吴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