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将至，凤卿云嘱咐来喜几句，携陈勤出宫。上了马车，驶离广安门后，她低声道："如何？"
陈勤并不痴笨，联想上次凤卿云带来的药，酝酿一番："确是碧凝草与沉陇香，贵妃血液不畅，才会致死。"凤卿云微微垂首，神色掩映在暗中，看不分明。
陈勤欲言又止，她觉察到，侧目："还有什么？"
他低下头，思量须臾，低低道："贵妃已有身孕，但数月前胎儿就已停止生长，是以并未显怀。"
她浑身发寒，手心里沁出薄汗，有些无力地靠在车壁上。
"主子？"陈勤询问，她抿抿唇，眼睛里的光明明灭灭，半晌低声道："你今日没来过。"
陈勤一顿，"是。"
熙和竟然有了身孕……她竟然有了……萧珏的骨肉？这刺激来得太大，她一时之间实在难以消化。
萧珏……的孩子？
凤卿月怎么知道的？她给熙和送药，难道不是为了害熙和，而是为了那个孩子？这不是没有可能，若有了这层考量，那也不用再费神琢磨凤卿月是为了什么要对已经落魄的熙和出手。
萧珏膝下无子，若是熙和怀孕的事被人知晓，即便她已经沦入冷宫，也难保不会母凭子贵再出来。要是生下皇长子，熙和身份更是无人再可撼动……凤卿云打了个寒颤，按住额头。
"陈大夫，医馆到了。"慕景在外头道。
陈勤看向凤卿云，她微微颔首，他这才下车去了。慕景隔着帘子问："主子，咱们现在去哪儿？"
她喉咙干得厉害，低头沉默半晌，哑声道："进宫。"
凤府马车去而复返，侍卫倒没多心，只以为还有要事，凤卿云径直去了内宫，熙和的死果然像一阵微风拂过，连涟漪都没吹起多少。太后命下人去处置了尸身，自个儿连看都没看一眼。
她到了永安宫，宫人连忙去禀报，须臾折返，恭敬将她引进去。
天已黑了，凤卿月正在灯下描花样子，见她来忙放了手上的东西，笑唤："哥哥。"
凤卿云抬眼看了看秋雨等几个宫婢，开口道："都出去。"
秋雨一愣，转头去看凤卿月，她面上亦是一顿，片晌勾起唇笑道："哥哥这是做什么？几个都是家养的丫头，还有话不能说么？哥哥只当她们是摆设，不必在意。"
是怕出了事，没人护着她么？
凤卿云冷冷一笑："妹妹可要想好了，真要当着她们说？"
凤卿月似是琢磨出些东西，想了想，看了秋雨一眼。秋雨行礼，带着宫人退下，她素手执壶，斟了两杯茶水，轻笑："哥哥快坐下吧，有什么话慢慢说。"
手上一紧，是被凤卿云攥住。她抬起头，目中盈盈："哥哥……"
"你往常做了什么，我都可以视而不见，纵你容你。"凤卿云一字一句，眸中渗出寒意，"可那是皇家血脉，你竟下了手？"
凤卿月一愣，旋即嫣然一笑："我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为了这个。"右手搭住凤卿云的手，轻轻移开，揉着被捏红了的腕子，"哥哥杀的人还少么，月儿以为不过小事，是以事前没与哥哥说，但也不至于生气呀。"
想来明白否认也无用，干脆明明白白地说了，末了撇撇嘴："哥哥力气好大。"
凤卿云冷声："那是萧珏的孩子，他要是知道了，你以为放得过你？!"
"那有什么要紧，"凤卿月笑起来，"哥哥莫不是忘了，珏哥哥从小就宠我护我，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女人怀的孩子，再说都死了，他哪里会怪我。"
宠她护她……凤卿云只觉额角青筋直跳，望着那张明媚的容颜，话都堵在了喉咙口。凤卿月绕到她身后，轻轻在肩上压了压让她坐下，茶水递到手边，眨巴着眼睛："要是熙和生了皇长子，月儿可怎么办啊……哥哥总要为我想一想的。"
她明白不能让一个华国公主生下皇子，更何况是这样的时期……灭国之仇，将来熙和和孩子难免不会怀恨在心，若是在后宫、朝堂动手脚，无论如何都是棘手的。
这点萧珏也应该明白，那他……等等！
"哥哥？"凤卿月见她脸色忽地一白，不由奇道："哥哥怎么了？"
凤卿云青筋跳得更厉害了，她禁不住伸手按住，冷冷睨向凤卿月："你小性子也该使得有度，凡事越过了，谁都保不了你。月儿，我从来不是个善心的，你自是明白，若有一日……我不会再留情。"
她此刻说的不再是熙和的事了。
凤卿月神色一滞，片刻僵笑道："月儿明白。"
凤卿云嘴角微抿，不发一言地站起身出了永安宫。天幕已经完全黑下来，泼墨似的一层层交叠，浓重无垠。没有一颗星子，连月亮都隐在了云后，漆漆的唯有檐角的灯笼照亮前行的路。
来喜听到她进宫的消息，特意在永安宫外等着，见着人出来，引着路往前。
她脸色不大好，来喜也不敢说话，只时不时提醒注意脚下的路。
夜里风凉，她鼻尖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吓了来喜一跳："大人病了？"
她摇摇头："无事。"她只是……有点冷罢了。
连凤卿月都那么早便知道了那个孩子，萧珏不可能不知道，甚至……或许是他授意，凤二才会得到消息。熙和虽然进了冷宫，但要是没有萧珏默许，凤二要送东西进去也不是那么容易，更何况是药。
他不要那个孩子。
其实她应该高兴，毕竟这世上除了自己，谁为萧珏生孩子她都不愿看到。可是为什么……心里钝钝的，又闷又难受，几乎喘不过气来？
萧珏的孩子……她心口又痛了一下，呼吸粗重，来喜挑着灯笼的手瞬时握紧了，却不敢侧首看她。
十二月末，帝师凯旋。
眼见着是赶不上除夕了，但好歹元宵能回来，她心里雾气不散，却也开始数着日子。
那日她率群臣在京都城外十里长亭相候，远远黑旗猎猎，绵延不到尽头的队伍整齐踏踏而来。渐渐近了，她目力好，一眼看到他的黄金盔甲，落拓墨羽，衬得身姿俊挺，意气勃发。
她心中一动，已然率领众臣跪拜，高呼万岁。
她性子别扭，他也没敢太出格，沉声发话，领兵入城，各级封赏，犒赏三军。封赏的旨是之前她就按照他的意思先行拟好了的，赏赐的物什也由户部、礼部、工部备好，是以一切顺遂，待到万事完结，不过夜色将至。
江延邀她一同出宫，半道又被孙禧拦下，将她带到泰明殿。萧珏尚在沐浴，她一个人等了一会儿，不见人来，干脆循着路进了浴池。
烟雾腾腾，龙泽香气掺杂着水汽扑面，她一顿，心里莫名就松下来。站立须臾，视物无碍后扫视一圈。
几个宫婢跪坐在一旁伺候，瞧见她进来皆是惊住。
凤卿云眉梢微蹙，微微抬了抬手，那几个宫婢低头起身，一溜退出。
她缓缓走到池边，四角含珠雕龙哗哗吐着水，雕刻栩栩，简直要化作真龙飞走一般。萧珏半俯在池里玉阶上，头枕着手臂，双目阖着，似是睡着了。
放轻脚步来到他近前，蹲下身，看他眉间微皱，应当是太累了。她嘴角勾起一抹笑，伸出手在他睫毛边撩了撩，刚要收回来，面前一双黑目忽地睁开，手上一紧，一股大力将她拉向前。
"哦！"
水花四溅，温热的水袭上来，她忍不住瑟缩一下。下一瞬被拉向温暖硬实的怀抱，结实的手臂死死箍住她腰身，将人压在身前。耳边是他的低笑，胸膛震动，她轻轻挣了挣，他才放松些。
"卿卿……"尾音上扬，他眼里都带着笑。
她扶着他站稳，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眨眨眼，总算将他看清楚。
黑了些，壮了些，露出水面的胸口上有一两道深深浅浅的伤，好在不多，但还是看得她眼睛发酸。不自觉用指尖摩挲，忽觉握着她腰肢的手紧了些，又硬又烫，简直要灼伤人。
这感觉太真实，她终于相信他回来了。
反手抱住他，鼻子里一股子酸气。她默默不言，萧珏也不急，一下下抚着她的发，哄了半晌后直接将人抱着出了浴池。
取自己的中衣给她换上，宽宽大大的罩在身上，越发显得人儿娇俏柔弱。凤卿云之前被热气熏了，鼻尖微红，睁着一双凤眼蒙蒙，看得他心都快化了。
将人放到床榻上，俯首在脸颊亲了亲，拉下帐幔，他这才唤宫婢进来。拭发、穿衣，都处理妥当退下后，他撩起帘子进来将人拥在怀里，深深吸一口她的气息，长途跋涉的疲惫顷刻间烟消云散。
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威风起来很吓人，朝中没有哪个老臣敢小觑。可在他面前，柔得能化成一滩水，软软圈在身前，连空气都是甜的。
"卿卿，"纵是他这般吃惯了她甜头的人都禁不住心泛浪潮，铮铮铁骨化成绕指柔将她缠住，脸颊相贴，低低地问她："想我了吗？"
她向来老实，侧首在他脸上亲了一记："想了。"
他眉眼蕴出笑，眸子越发墨黑，像一汪深潭。手脚不老实地动来动去，到底是凤卿云心细，手腕强悍地将他压制下来，硬生生又查了一遍身上。
按理他的身份不需做涉险的事，可敌不过年少意气易冲动，她着实不放心。看了又看，只差一寸寸检查过来。萧珏只是枕着手臂笑，不时撩一撩她垂落下来的发，不时摸摸手摸摸脸，惹得她睇来一眼，简直波光流转。
他耐不住，趁着她没防备，扯住手腕往身上一拉，软软香香的人儿就压了上来。
平日里人儿日日在跟前还不觉得，一旦离远了，总是想的。莫说她，便是萧珏自己，在塞外瞧见风光大好，也会想着若是卿卿在，必定是欢喜的。每次出战，撩起帐子出来时也会想，若是卿卿在，必定有许多话要叮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