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亦是牵着一马，仿佛已等了她许久，不慌不忙，笃定会等到。
心里忽然涌上说不出的委屈，她站定在山道上，被风迷了眼。那人缓缓走近，终于来到她面前，不顾诧异的路人，抬手摸摸她的脸，墨黑的眸子含着笑："我还以为卿卿要去出家了呢。"
"出家又如何？"她别过脸，"与其被你气死，不如出家。"
他笑笑："那也是要去尼姑庵，怎么来得和尚庙。"
"你！"
"卿卿要是选定了地方便告诉我，我下旨在旁边盖一座护国寺，日日与你守着。"情话说起来最是不值钱，她抿抿唇，轻哼一声。
他的手不规矩，摸摸她的脸，转而又拨拨鬓边碎发，凤卿云不由带了恼怒："大庭广众的，你做什么？!"
他笑笑，终于肯收回手："那就去不大庭广众的地方吧。"
她冷冷勾唇，牵着马与他错身而过。萧珏不急不恼，慢慢跟在后头。
暮色渐晚，人也少了，城外野道，只有他们。两人影子被拉得很长，有部分重叠在一起，仿佛很靠近。谁都不说话，一前一后，她莫名就红了眼。
一直都是她守在他身后，没想到有一日，也会是他看着她的背影。
深吸一口气，蓦地翻身上马，向前疾驰。风从耳边掠过，晚霞的光被踩在马蹄之下，路边景色快速倒退，忽然就有了几分痛快。到了城门前忽地勒马停下，侧身等着那人到近前，乌黑眸子沉着，嘴角轻扬。
"卿卿不跑了？"
"阿珏……"她眼里倒映着他的脸被暮光划成无数个细块，胯下马儿不安地嘶鸣一声，她轻轻道："最后一次好不好？"
一阵风过，将她的声音吹得散乱，萧珏微微凝眉："什么？"他没听清，但隐约知道是很重要的话。
她抿抿唇，扯出一个不算好看的笑。
萧珏也不再追问，驾着马儿上前，从她手里夺过缰绳握着，两匹马并行进了京都城。慢悠悠去到广安门，孙禧带人守着，一见着他们，即刻让人上前牵马。他不避嫌地拉住她的手，不肯给她抽身的机会。
半推半就地进了泰明殿，他将她按在桌边坐下。宫人端了水和膳食进来，放好后默默退出去，他将帕子弄湿拧干，折回来给她擦手。
低着头细致认真，仿佛是在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擦净细尘，对她一笑："快吃吧。"眼角扫到她带进来的那本佛经，不动声色地卷在手里，趁着放帕子的时候丢在架子上不起眼的地方。
回过头，她还是怔怔坐着，不知在想什么。叹一声气，在她身边坐下，执筷夹菜，递到她唇边："慕景说你一天没吃东西了，要打要骂，对着我便是，何必折磨自己。"
她望他一眼，"真能打你？"
"自然，"他伸出手，"任君处置。"
她眼里终于肯渗出一点笑，又还有其他许多不知名的情绪，忽地张嘴，照着他手臂狠狠咬下去。架势十足，真到了实处，又舍不得用多少力气，不过是不痛不痒。
他不哼不叫，定定看着她，嘴角带笑，似是放下了心事。
凤卿云眨眨眼，刚放松了劲儿，步声急促，眨眼到了近前。
"皇上！"孙禧看见他们此刻的模样吓了一跳，萧珏神色不变，凤卿云没他那么厚脸皮，缓缓放开他的手，揉了揉下巴。
"怎么了？"他淡声问。
孙禧反而顿住，神色有异，也顾不得凤卿云会不会多想，几步走到萧珏身边，俯在他耳边说话。萧珏眸色一沉，渐渐敛了唇边的笑意。
凤卿云并没刻意去听，但她耳力一向好，即便孙禧压低了声音，还是隐约听到"月妃、梓槿"这样的词。没想到熙和动作倒快，这才第二天就成了。
勾了勾唇，执起筷子，"我饿了，吃东西吧。"
感觉到萧珏放到自己身上的目光，凤卿云偏头一笑："怎么了？"她眼里似有光，好不容易才燃起来的光芒，脆弱得一吹便会熄灭。
他眼中深沉，似有海浪翻覆，许久没有动作。
孙禧急得低低叫了一声："皇上"。
凤卿云慢慢放下筷子，笑了笑："若是有事就去吧，我回去就行了，不用管我。"
萧珏捏了捏眉心，挥手道："下去吧。"
孙禧不敢相信，但这又明明白白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愣了愣，行礼退下。
凤卿云转过头看着烛火拓在窗纱上的光，一明一灭，"我并没有置气，你去便是了。"
"若是我一去，再回来，见不到卿卿怎么办？"他笑笑，从身后抱住她。感觉到怀里人儿的僵硬，偏头亲了亲她的耳朵，"卿卿，我们在儋州时不是好好的么？像那个时候那样，不好吗？"
说来也有几分委屈，事情与他无关，可因为那人是月儿，她也将气撒在了他身上。抬手拂过她的发，板正了身子："不是说饿了么？快吃吧。"
先前心思重，没进一口水米也不觉得，现下是真的饿了。吃过东西本该走，但她不说，他也没开口，在泰明殿相伴一夜，早起她先离开，他随后。
半日朝政烦乱下来，到得散朝时刚巧宫人来报，柳氏进宫了。她只得转去了永安宫。
凤卿月被病痛折磨一夜，虽有太医开的药减轻了些许痛苦，但容色憔悴，眼底青黑，简直看不出往常的风韵。周身皮肤发红，小疙瘩依然□□地长着，秋雨正往那上头抹柳氏带来的药。
"到底是哪个不长眼！害得你……月儿……"柳氏心疼地捂着胸口，泣不成声。
凤卿月阖眼躺着，喘气艰难，一句话都不回应。
她定了定，行礼："母亲。"
柳氏恍若未闻，依旧嘤嘤哭着。倒是凤卿月一顿，慢慢睁开眼，一双杏眸晦涩翻滚，最后开口却是清浅。
"哥哥。"
凤卿云上前在床边俯身，看了看她的脸，蹙眉道："到底是怎么了？"
秋雨啜泣道："昨晚吃了御膳房送的甜品便这样了，又痛又痒，折磨到大半夜才好了些。"
柳氏哭道："云儿，你定要好好查查，究竟是谁那么狠的心给你妹妹下药，害得她成了这副样子。"擦擦眼泪，"月儿不能碰梓槿花，宫里的人不知道，这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你要弄清楚。要是不小心，处置了就是了，要是有心为之，我倒要看看是谁和我们凤府过不去！"
"母亲放心，"她安抚，"莫说孩儿，皇上也定会给妹妹讨回公道的。"
"皇上，"秋雨轻哼，"昨夜娘娘难受成这个样子，他都没过来看上一眼，真让人寒心。"
"秋雨！"柳氏低斥一声，看着凤卿月脸色难看，低声道："掌嘴！"
"夫人……"秋雨不服，却又无可奈何。
凤卿月轻咳两声，视线落在凤卿云身上，"哥哥昨夜宿在宫中，想必是和珏哥哥有要事相商，秋雨你莫要多嘴。"
柳氏脸色一僵，侧目瞪着凤卿云。
她笑笑："月儿善解人意，实乃后妃楷模。"
"你这两日不是陪着江小姐么？"柳氏收了泪意，声音泛着冷，"怎么又进宫了？"
"孩儿与婉清尚未成亲，哪里能日日黏在一起。"她似笑非笑，"再者言，即便孩儿成亲了，在其位谋其政，一日也不敢松懈呀。"
凤卿月勾唇，脸上红白相间，有些骇人。
"哥哥是说，即便成了亲，往常如何，哥哥照旧如何？"
"不然呢？"凤卿云挑眉，像是不能理解她的话。
凤卿月杏眸微深，默了默，笑道："那当然是国之幸事，亦是咱们凤家的喜事。"
"月儿……"柳氏颇为心疼，转而冷冷睇了凤卿云一眼，"让你妹妹好好休息，出去吧。"
"是。"
出了永安宫，心下微顿。她若出手重了，不知萧珏会如何，始终是有顾忌。所以今日一番不过是小惩大诫，但总也算是表白了心意，只不知柳氏和凤卿月该是何等气恼。
揉揉额，等着柳氏出来，一并出宫。
凤卿月的病将养数日便渐渐好了，在宫里查了又查，也没查出是谁下的手。她心里明白，萧珏定然是有所觉察的，不过不说破，就当给她出气，希望她不再追究。
算是过了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
与江婉清的婚期定在九月。在朝中，江延俨然成了凤氏一党，尽心尽力地扶持。她心中有愧，明里暗里将江婉清的两位姐夫往上提，更赢得江家人的信重。
江婉清着手绣制嫁妆，不时邀约凤卿云，问得她衣鞋尺寸，像是想为她缝衣。说出来，惹得江婉清婢女一笑："凤大人脚怎地这样小？和我们小姐差不多，还有腰，怎地这样细？.."
"多嘴！"江婉清睨她一眼，将话题打住，生怕伤了凤卿云的自尊心。
可她本就不是男子，脚自然不如男子大，肩宽腰身，也都不是男子的尺寸。好在生得比一般女子高，从身高上总可以说得过去。
等到衣裳鞋子做好，让江府下人亲自送来，层层叠叠的衣料下面，藏着一个荷包。精致的料子，针脚绵密的鸳鸯，栩栩如生，恩爱缠绵。
是江婉清曾经送过的那一个。
她拿在手里不由发怔，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进到八月，婚事越发着紧。方氏天天烦着凤卿云试喜袍、改衣裳，连她住的院子都要重新布置。凤卿云烦不胜烦，碰上右相几个相邀出城游湖，她便应了。
带着慕景出门时碰上从江府来的人，道是月妃邀江婉清进宫，来告诉她一声。凤卿云眉头一蹙，不想她们两人太过亲近，于是道："让小姐寻了理由推了。"下人苦笑："娘娘亲自派人来接的，小姐不好推辞，已经去了。只是记挂着大人的吩咐，遣奴才来说一声。"
凤卿月素来爱做些一家祥乐的样子，对江婉清也多有亲近，召江婉清进宫相见也在情理之中。她想了想，也便算了。
与几位大人在城门碰面之后，各家车马前后而行，往城南碧波湖去。那处前朝时不过是个一般大的湖泊，后来开凿引水，与梁渠相通，直下可到江陵。湖周遍植柳树，经年不败，名声更甚其他。
自古凡水、柳之处，难免风情大盛，碧波湖处几所青楼楚馆，皆是京都之最。弦音切切，歌舞升平，好一派风流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