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宁七年，梁国与北狄交战，高宗宠幸佞臣，听信谗言，北疆七城陷落，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为躲避战争，举家南迁，史称神宁南迁。

战场的硝烟飘不到清云城，战火烧不到这里的歌舞升平纸醉金迷。

楼外冬雪飘飘，大雪压青松，楼内春宵帐暖，脂粉香气醉人。

这是清云城最大的青楼，门口金碧辉煌的招牌赫然写着三个大字——醉春楼。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楼内女子艳丽多姿，琴奏舞曲美哉妙哉，不失为这清云城的一个好去处。

有钱人豪掷千金的去处，穷苦人卖儿鬻女的去处。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宁为盛世犬，不做乱世人，兵荒马乱的年代里，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哪怕将自己视为一件物品撕破了，揉碎了再卖出去。

芸娘就是把自己卖出去的人。

冬夜的街道路人寥寥，可醉春楼内却热闹非凡，人声鼎沸，衣香鬓影，琴音不绝，门口的豪绅公子们搂着怀中佳人开怀畅饮酸溜溜学着文人雅士赏雪作诗：

“天上大雪好漂亮”

“落入凡尘白茫茫”

“慢点，小心台阶”穿着薄纱轻衣的芸娘搀扶着一个脑满肥肠的男人絮絮叨叨从醉春楼里出来，笑意盈盈告别道“有空可要常来玩啊”

“我是真不舍得走啊，要不是不许我太晚回家……”男人满脸红光一身酒气痴痴地望着女人乐呵呵道，胖胖的手拉着她恋恋不舍“芸娘啊，过段日子，过段日子，我一定把你从这里赎出去，好免了我对你日夜的相思情啊”

“真的吗？刘郎？可是你家中娘子会同意我进门吗？奴家好是担忧”她抿起了嘴唇满脸委屈。

男人一听她提到家中娘子便闪烁其词：“芸娘，过段时间，过段时间我一定会再来看你的”刘员外意犹未尽，但不得不在小厮的搀扶下费力踩上了来时的马车依依不舍地与车窗外的女人挥手告别。

车帘放下的刹那芸娘垮了脸上的笑容，眼中一片冷漠嫌恶。

逢场作戏的话，谁都会说，她见多了也从不信。

马车吱呀吱呀转动车轮向西驶去，冬夜的雪花悠悠落在芸娘裸露的肌肤上，融成了水珠，她打了个寒颤，抬脚便往里走，却在此时隐约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

错觉？

不像是错觉。

马车越走越远，寂静的街道上显得啼哭声愈发突兀。

强烈的好奇心促使芸娘顺着啼哭声靠近，她将轻衣裹紧了些，走到了醉春楼旁边那道林子里，啼哭声越来越大。

冬夜寒冷，林子里目光所及之处皆为白雪，除了那个尚在襁褓正在哇哇啼哭的婴儿，芸娘心有准备之余还是一惊，忙走进了看，襁褓上薄雪还未覆满一层

红娘被芸娘唤出时刚奏完一首曲子，芸娘摆手示意她来，神秘兮兮地将她叫到自己的房里，红娘不言不语不紧不慢坐下给自己斟茶，静静地等着。

“你为何不问我？”有人先坐不住了

“我为何要问你？你自消会说，不须得我问”红娘抿了口茶慢慢道。

“好吧，怕了你了”芸娘不再卖关子，走到床铺前掀开了点被子示意她看“诺，看这边”

青楼女子的床上竟然睡着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

“哪里来的孩子？”红娘皱着眉惊讶地问对方。

“我刚生的，还热乎呢，不信你摸摸？”芸娘得意一笑，遭了对方一记飞眼，芸娘习以为常毫不在意，继续道：“我方才出去送客人，在林子里发现的她，我看了，是个很可爱的女娃。”

可爱？

红娘慢慢撩开襁褓的遮掩，逐渐看清了婴儿的真容。

长长的睫毛在睡着时候忽闪忽闪，小小的鼻子嘴巴，小小的手包裹在襁褓里攥得圆圆的，皮肤白皙稚嫩，好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让人看了就心生欢喜，她所言不假，着实可爱。

“可曾喂她什么食物？”红娘看着襁褓里的婴儿甜甜睡着一半心疼一半担忧道。

约莫也不过才几个月大吧，才这么小就被人丢在了林地里，母乳未断的孩子。

楼里姑娘们可不会有母乳。

芸娘笑了笑，不慌不忙示意她看桌子上的瓷碗，碗里鲜甜的牛奶还有余温：“诺，我用筷子蘸着牛乳一点一点给她喝了点的，等明日我去看看找个有母乳的人家给她点钱给这孩子吃咯。”她一边说一边用手碰碰孩子的小脸，鼻子，心里也觉得这孩子甚是可爱，让她欢喜。

红娘看在眼里，看出了身边人对这孩子的喜爱，伸手轻轻拍掉有些人乱动的手，帮孩子掖好了被子，拉着芸娘出门。

“那这孩子你有何打算？”红娘正色道。

“还没有想好，你觉得呢？”芸娘皱着眉浅浅思索着，

“无非是两种选择，一是送人，二是自己养。”红娘观察着对方的神态，芸娘眉头皱得更深了一点，认真思考着她说的话，红娘继续道：“若我们是普通人家妇人，捡到欢喜的孩子，想养便养了，可我们乃是青楼女子，养个孩子在身边诸多不便，再说，之后她长大了，理解了这青楼女子身份的含义，难保不会影响到她的看法和举动，暂且不说她是被故意放到那里还是不小心被人拐掉扔在那里的，到时候她长大了知晓自己身世，逃走去找她亲生父母你可如何是好？”

芸娘这才慢慢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是捡了一个麻烦，心下一决当即拍板——送人！这孩子养在她身边好似会惹来很多麻烦。

芸娘最是一个讨厌麻烦的人。

虽然她好似很欢喜这孩子。

芸娘特地第二天跟妈妈告了一天假，去帮昨夜给自己寻来的麻烦找下家，有钱能使鬼推磨，她年轻貌美，找她的人也是非富即贵，七载里也存了不少的钱。

很快，她找到了乡下一家普通人家。

刚生完儿子没多久，母乳丰盛。

芸娘付给了那户一笔钱，夫妇乐呵呵地收养下了孩子，约定好了下次见面的日期，怀里的婴儿咿呀咿呀尚且不会说半点儿语句，只会傻傻地冲她笑，她胸口一闷别过了头匆匆离去。

之后的每月初十和二十五号，就是芸娘时不时去看望小婴儿的日子，倒不是她别的时间不能去。

一来她想让小婴儿跟新家人培养感情。

二来自己每日接客已是疲怠不已，哪有那么多的闲时间去外出呢，不过是一个意外捡到的孩子罢了。

芸娘貌美又身着彩衣，有时一人独往，会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两次后，红娘必相伴同去，且多带斗笠。

三个月过去了。

她依旧每次前来都分外高兴，时常手拿小礼物，东街的小花鼓，西街卖的小虎帽小虎鞋，还有普通人家买不起的牛乳，必待上两个时辰兴尽而归，可这次，红娘却早早拉着她离开，摇头示意事有不对。

“如何不对？”芸娘云里雾里

“阿芸，你回忆方才我们刚进门时孩子的状态”

芸娘若有所思：“孩子脸上似有泪痕，好似是哭闹了很久，我们进来抱她她才不哭了的”

“母乳虽好却不如牛乳营养，是以每次前来，你总是买一大罐牛乳，还给多那户人钱让他们去买牛乳给孩子喝，可那户夫妇的儿子也是刚出生不久，孩子的气色与那户人家儿子相比……”红娘直指事情疑点。

芸娘很聪明，一点就通，话都说到这里了，她立马明白红娘的意思，原本出门看完孩子之后笑嘻嘻的脸登时变得严肃起来，扭身返回那对夫妇的家中。

眼前的一幕让突然回去的芸娘气的七窍生烟。

给孩子买的虎帽虎鞋尽数戴在那对夫妇的亲生儿子身上，一大罐牛乳也正喂在亲生儿子的嘴里，而她们百般呵护疼着的女孩儿却被放任到床上任由苦恼，看也不看。

怒气上头，她一把将牛乳打翻在地大声痛骂：“你们两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我给你们钱让你们好好照看孩子，你们就是这样照看的吗？”

夫妇二人没想到已经离开的芸娘会意外折返，事情败露也无余地，毫不客气还嘴道

“娼妓之子，给我们都嫌脏！”

芸娘气的将屋内桌子抽翻在地，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迅速抱起孩子就跑。

醉春楼内

“红姐，气死我了，你是没看到，那户夫妇是怎么对待孩子的，什么好的都要给了他们那个宝贝儿子，觉得我们孩子不会说话不会告状好欺负么？平日里还不知如何虐待她呢，肯定不给好吃的好喝的也不怎么照看她……”芸娘一边喂孩子牛乳一边嘴上愤愤不平咒骂那对夫妇。

红娘知她心里怨愤也不拦，笑着安慰她道：“好了，这不是还好我们发现了嘛，下次找人家还是细细筛选一下比较好。”

芸娘又犯了难

“红姐……我……”

“嗯？”

“要不……要不孩子……”芸娘看着小婴儿圆圆的小脸心中满是怜惜疼爱，脑中倏而就闪到了初次给小家伙喂牛乳时，她怕筷子冷硬，手指轻蘸牛乳送到她的嘴边，怀中婴儿笑得天真烂漫“要不孩子就养在身边吧，再给别人家送去我还是会不放心，这段时间，我总在孩子不在的时候念着她，送去别人家我又怕她受委屈，我想还是……还是养在身边罢。”

芸娘心情忐忑地低下头，她怕红娘不支持她，养个孩子谈何容易。

红娘静静地注视着她听她说完了这一切，良久，嘴角弯起了弧度：“好，既然你想留下这个孩子，那我，就帮你一起养，以后这算是我们两个的孩子可好？”

芸娘喜不自胜，眼里满是兴奋和初为人母的喜悦：“好，那以后我就是她的大娘亲，你是她的二娘亲，那女儿叫什么呢？红姐，给女儿起个名字吧”

红娘抿唇思索半响：“那就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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