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是从大门进的。
苏玥被抱到暖阁里烤火,父亲很快离开了,忙着去哄阿娘,只留下她的贴身丫环阿朵与桑儿伺候。
许是怕夫妻二人有争执,哥哥也很快被佩兰姑姑带进来了。
哥哥的贴身小侍卫兼玩伴也在,名唤晴雪,是个冷冰冰的白衣少年,沉默寡言,武功很高,但很忠心,与哥哥关系很好。前世哥哥的事发生后,他曾在雪地里跪了一天一夜赎罪,那怕阿娘并未责怪于他。再后来就一直守在她身边,直到为救她而死……
忆起过往的一切,心中仍阵阵抽痛。
紧接着就又想到那个狗皇帝了——
于是私底下让俩丫环悄悄找一把能削铁如泥的匕首来。
——要够快,够锋利,能见血封喉。
阿朵偷偷瞧见,自家小小姐的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冰冷可怕,一瞬间竟有些心惊胆战起来,也不知道要这样锋利的匕首做什么?
……
……
也不知道顾明之与苏氏说了些什么。
解释了些什么。
苏氏终还是答应暂时留下来了。
“夫人,你可想好了?”佩兰坐下来拉着苏氏的手问。
佩兰从小看着苏氏长大,虽为主仆,实际上已经将苏氏当作半个女儿看待,凡事处处为其着想,发自内心的关切。她从一开始就不太赞成匆匆入京,如今见识过顾家态度,更担忧苏氏日后被欺负。
苏氏也知道这个决定有些欠考虑,不妥,自己不该接受才是,可一想到顾郎在自己面前跪下,那般诚恳的发毒誓,那般痛苦悔恨,就心疼心软了。
“这事也不全是顾郎的错……”
“当年顾郎受了重伤,什么都不记得,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娶妻,也就不是有意欺瞒于我。”
苏氏虽然在尽量替顾明之开脱解释,可心底仍窒息般的疼,仍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可无论她接不接受,事实就像一把血淋淋的刀子摆在那里。
每想起一次就在她心口剜上一刀……
“就算姑爷一开始不是有意欺瞒,那后来呢?姑爷想起家在京城,要入京寻亲,也没想到家中早有妻女?就算当时还没想起来,到京城认回家人后,总该知道了吧?可信中却半点不提,还将夫人与两位小主子诓来京城……”
佩兰越说越气,脸色都有些发沉。
“夫人,老奴说句您不爱听的话,姑爷这般欺瞒实在不像话,这是认准了夫人好说话。”
“不是这样的,”苏氏下意识为夫君辩解,“顾郎信中不敢提,是怕我生气,与他断绝关系,怕再也见不到我们……”
“合该如此。”
“顾郎也有他的不得已,他也很痛苦,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些日子都憔悴了许多……”
“顾郎对那位并无感情,还说会找机会休掉……”
“何时休?”
苏氏摇摇头,“他既明媒正娶了那位,又何必休,惹旁人闲话。设身处地想想,那位也是委屈的,又不是她的错,只恨天意弄人……”
说着一边垂泪一边用手帕擦试。
“夫人啊,您就是性子太软了;”佩兰叹着气,无奈继续问:“姑爷既有妻室,要夫人留下来,又是以何种名头?”
“顾郎说,我是他的妻,自是以正妻身份留在府上。”
“夫人真要与那位同住一个屋檐下?”
“段然不可能。我们只住到来年开春,天气暖和了,我们便回丰阳城。我已经与顾郎说过了,他也答应了,说待到来年开春若我还想回去,他就一同陪我们回丰阳城。”
——原来是这句话给了阿娘定心丸啊。
苏玥这样想到。她正靠在阿娘怀里装睡,火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暖暖的热意缭绕着……
几日后。
苏玥风寒好得差不多了,不再犯懒,一大清早就起来,但在屋里也呆不住,更不想一个人呆着,出门便去寻哥哥。
哥哥每日都起得早。早起练武,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至于阿娘总爱睡懒觉,入冬后更睡到日上三竿,同样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即便入顾府后,也是如此。
来到院子里,哥哥果然在雪地里练剑,武师叶老坐在檐下督促。
叶老武艺不凡,是外祖父特意为哥哥寻来的。除此之外还有莫叔,相貌平凡,擅长掌法……甚至连阿娘身边的佩兰姑姑也都不是普通人。
他们都曾是与江湖有关的武人。
可前世在哥哥出事不久,叶老也出事了,身受重伤,不治身亡,临死前只留下一句话,要她们所有人尽快回丰阳。
紧接着就是莫叔,毫无预兆的失踪,只留下一封信,却是要她们别回丰阳……而这些事她都是后来才知道。
是她一直对哥哥与阿娘之死心存怀疑要调查,佩兰姑姑才将一切告诉她:
——叶老是暗中调查哥哥死因而死。
——莫叔是收到丰阳留守人冒死送来的血书才匆匆回去一趟。之后就再没有回来。
丰阳城那边也出事了,无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再无消息传来。她在京城也自顾不暇,只因谋害哥哥阿娘的幕后人,是她惹不起的大人物……
再后来佩兰姑姑也失踪了,任她如今让人找寻也音讯全无。继而是晴雪,桑儿,身边亲近之人一个个离她而去。
她一心想报仇。
到头来却输得惨烈,一塌糊涂……
“长乐,你怎么了?”苏晏看到妹妹就很快过来了。走近发现妹妹神情不太对,身子都有些抖,顿时担忧得不行。
“来屋里烤火。”
说着就要拉妹妹入屋。
“我不冷。”
苏玥伸出一直藏在衣袖里的小手飞快往哥哥脸上一摸。亲昵中带着几分调皮的意味,黑亮眼眸像夜空里揉碎的星辰,乖戾又明亮。
她的手又软又暖。
“屋里太闷了,我特意出来透透气。”
她又说道。怀里抱着小暖炉,微微在垫着蒲团的石矶上坐下来,华丽裙摆与披风逶迤于地,如流水般柔顺堆叠着。
苏晏微微放心后,似乎有话想与妹妹说,挥手让跟在旁边的丫环阿朵退下,继而挨坐到旁边,迟疑了一下小声道:“问你个事。”
“哥哥说。”
“你之前做噩梦说阿爹不要我们了,为什么不要我们?梦里发生了什么?”
苏玥微微一顿,稍稍有点意外,但也瞬间就想好了怎么说。小脸上笑意褪去,微微苍白几分,“阿爹就是不要我们了……阿爹娶了别的女人,慢慢就不喜欢我们了。”
她这会来,本也就是想找机会与哥哥说说‘恶梦’之事。
那些即将要发生的事情,就像悬在她头顶的铡刀,随时会落下来。若能说服哥哥相信并为她保密,就再好不过了。
“你说梦里阿爹也娶了别的女人?”
“我还梦到哥哥和阿娘都遇上危险……我也遇到了危险。”
“什么危险?”
“记不清了,只记得后来商姨帮了我,商姨对我很好。哥哥,你还记得商姨吗?”
“不记得,是谁?”
“小时候经常听阿娘常提起的……与阿娘是手帕之交,后来嫁入王府,还时常与阿娘有书信来往呢。只是后来入京后,才慢慢淡了联系。”
“前些日子时,我还听阿娘与佩兰姑姑提起,说不知道商姨在京城怎么样,很想递书信问问,又怕商姨觉得唐突……”
前世阿娘直到病逝前,因实在放心不下她,才豁出去写信递进王府,重拾过往情谊,也是因为这样,她才能活下来。
苏晏听完妹妹这些话,惊讶得半天没出声。也不知道是因为妹妹讲述的噩梦,还是妹妹无形中给他的感觉与以往不一样了,熟悉又陌生。
“哥哥,我们一会去找阿娘吧,找理由让阿娘写信给商姨。”苏玥撒娇般挨着哥哥央求道,“那些噩梦让我害怕。我想确认一下,梦里的事情是不是都是真的,我没见过商姨,但梦里却有她的模样,所以我想尽快见见商姨。”
“如果商姨真跟梦里的一样……”
苏玥说到这,微微扑到哥哥怀里,“哥哥,我们要保护好阿娘。”
苏晏脸色有些发白,毕竟只是十四岁的小少年,遇上这种事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却仍下意识抱住妹妹说:“别怕,有我呢。”
又言:“阿娘说了,等开春了我们便回丰阳,不在京城了。”
“嗯。”
苏玥低低轻应了一声。可声音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绪。她心中有恨难消,众亲离散的惨烈痛苦,以及前世未尽之仇。
她不甘愿就此离京。但是哥哥阿娘的安危更重要,所以若是能离开,就找个地方安稳度日;若是终归留下,她必不惜一切护阿娘哥哥周全。
……
……
日头已上三竿。
“这……”
暖阁里,苏氏才用过早膳,对兄妹俩突然提及那位淡了联系的手帕故交很是讶异。
苏玥与哥哥一副小儿心性的模样,只说在顾宅里呆得无趣,想去王府玩,还想去皇宫玩呢。听得苏氏无奈又好笑,说皇宫那是想去就能去。
不过经兄妹俩这一提,倒是让苏氏又心动几分,想写信送往王府,可又怕此举太过冒昧,毕竟太久未联系,犹豫再三,继又寻求佩兰的建议。
——最后的结果,如苏玥所愿。阿娘终于鼓起勇气,铺展笔墨薰香,一封重拾过往情谊的信笺,被悄然送往王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