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静了片刻。

应修泰神色未变，并未对继承人提出的这个建议表示出喜欢或者厌恶。

应淮初又看了看一旁的应江期，后者面带微笑点了点头，他才继续说下去，

“应林二氏斗争百年，但按照本朝的情况，储君要么是应家的，要么是林家的，没有中间的选择。是以，两家的斗争已经到了不可相让的地步。”

“眼下正值两位皇子竞争激烈之时，在这种时候，林家这样急迫地想要拿下这份差事，也就是看中了这笔差事背后的源源流水。这笔钱要用在哪儿，明眼人都看得出。”

“但这用处往细了说，若只是贪污，可能只会被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但若是用于……”

应修泰半合的眼皮倏地睁开，锐利地看向对面侃侃而谈的少年。应淮初轻点头，没有将那个词说出来，顿了顿，才继续说下去，

“总而言之，林家定然会犯错。与其现在和他斗，我们应家不如袖手旁观，只需好好盯梢，拿住错处便是。”

应修泰年纪大了，不再像少年郎一般敢冲敢撞。听了应淮初的建议后，他沉吟许久，又抓起拓本看了两个来回，才道：“这么做，是否太冒险。”

“我倒是我觉得淮初的主意不错。”

应江期温和一笑，“虽说为了南都决堤之事，在宫里僵持了数日，但真正用于解决百姓生计问题的时间又能有多少？大半时间都在争执谁来修堤这件事了。祖父年事已高，单论扯皮，如何能和正值壮年的林定安相比？”

应修泰缓缓起身，掌烛而行，“明白你们的意思了，就这么办吧。”

老人挥开两个孙辈搀扶过来的手，独自推开书房的门，慢慢走向卧房去了。

告别主院后，应淮初睡不着，绕行到后院乘凉。

庭院中有两株比邻的枫树，在初夏皎洁的月光下，泛着一种奇异崭新的绿。

“这两株枫树，是在父亲和皇后娘娘出生时种下的。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父亲在边南六年不归，皇后在皇城深宫，一年也见不了几面……”

身后传来木质的轮椅碾过砖地的声音，应淮初偏过头，看向了出现在他身旁的应江期。

他知道为什么应康躲在边南六年不归家。

七年前，他被家主从燕地带了回来，要当作未来家主继承人培养。

应康作为应修泰唯一的儿子，对这个决定十分不满。

父子俩争吵半旬，应康丢下句“只因江期站不起来，您老就要另谋生路出路是吗？您也不想想，江期是为何才站不起来的！”之后，他便辞了吏部的官，跑到边南历练去了。

没有少年郎能拒绝成为家主的机会，年少的应淮初虽然心里不好受，但也没有主动离开应家，更没有过问应江期究竟为何站不起来。

见应淮初微微低下头，应江期扬眉坦然一笑，“淮初，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以往的事都不是你能左右的。我只是想说，祖父有他自己的难处，今晚也并非故意想要给你脸色看。”

江期公子朗月风清，也曾是京城中无数女孩的梦中人，应家备受瞩目的新星。哪怕如今站不起来了，肌肉渐渐萎缩，人变得骨瘦如柴，也依然心胸坦荡，不怨不艾，真不愧为应家好教养下的大公子。

“兄长……”

应淮初叹了口气，“我的建议……是错了吗？”

应江期轻轻摇了摇头，“只是因为，祖父是个君子。”

但君子也可能做亏心事。

一旦做过了，会在心里留下一个名为“亏欠”的，永远也填不上的窟窿。

可是，应淮初不知道兄长心中所想，只是以为自己逼着家主做了件亏心事，故而拧着眉，开始反思自己。

“别犯愁了，”应江期笑了笑，“为兄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应江期此人从不求人，哪怕是轮椅，也都是自己摇，从没让人帮忙推过。

应淮初爽快点头，“兄长请说，淮初必定全力以赴。”

“也不是什么大事……”

应江期踟蹰了须臾，向来爽朗为人的公子竟然带了些窘迫。

“就是……西南榕城进贡一方罕见的好墨，听闻陛下打算将它作为今年秋狩魁首的奖励。”

应江期攥手为拳，放在唇边轻咳一声，“那什么，五公主她祖上不就是榕城制墨的嘛，所以我想……但我这个腿又不能……”

他想将这块磨赢过来，送给五公主作为一个念想，但是他无法骑射，所以只能央求族弟帮忙。

应淮初压下惊诧，维持住了面容的沉静，“弟弟明白了。”

*

南都修堤事宜，又经过了三日的争执，最终由于应修泰体力不敌，险些昏倒在皇帝的御书房里，只能“勉强”同意让步。

皇帝为了安抚应家、制衡林家，封了在边南地区逛荡的应康一个从四品的南都监军，虽然品级不高，但权职很大，有直接的监管调阅之权。

这对应家来说，倒是个意外之喜。应修泰只得老眉紧皱、胡子颤颤、气喘吁吁、“勉强答应”了。

至此，南都溃堤之事就有了一个正式的解决方案。

而二皇子那边三日后接到了旨意，立刻带人忙活了起来。

城中淹了数十日的水已经乌到发臭了，二皇子即刻派人挖了条内高外低的渠，将污水连同里面混着的衣物瓢盆、刀具农具，统统排到了城外的母江里去了。

白驹过隙，转眼就到了七月中旬。初秋的日头依旧辣人，但阵阵凉爽的清风已经带来明显的秋意。

七月十五前后，照例在西山小行宫的围猎场中，举办了秋狩活动。

开营这一日，皇帝心情特别好，拿着二皇子寄来的信，站在高台之上朗声大笑，“老二事情办的漂亮！这才不出两个月，就完成了南都城内的基本修缮，还带领百姓种上了七月稻！”

白舒季端坐百官之首，摇着白羽扇，笑着附和，“这样好，百姓们虽然损失了春稻，但有了这秋稻，也不至于无以过冬了。陛下不若直接下令，叫南都的百姓不必交今年的粮食了，都留着自己家里，好好过个年吧！”

皇帝高兴，扬手，“准！”

紧接着，内侍监秦顺躬着腰，呈上一个红锦托盘，里面赫然盛着一块巴掌大的纯金稻穗。

皇帝震了震袖子，将黄金稻穗从托盘里拿出来，在众人面前高高举起，“百姓们为了感念朝廷，自发集起家中无用的黄金，打造成这块黄金稻穗，托老二从南都送到宫里。”

炫耀一圈后，皇帝又将它撂回，发出重重的咯噔声，“朕今日就将这黄金稻穗，连同榕城墨，以及朕的一块玉扳指，一同作为首场赛马的奖赏！”

众人纷纷面露欣喜——都是装的。

黄金稻穗，代表了灾难中难得重聚的民心，无人敢拿。再说了，区区黄金而已，在座的谁家不是五品以上大员？谁家没点金子？

榕城墨，雅致足够，稀有也足够。但难就难在三年也出不来一块，太稀有了，皇帝自己都用不了这么好的墨，也无人敢拿。

皇帝的玉扳指，呵呵，皇权的象征，带着龙气，更无人敢拿！

简而言之，这首场赛事就是单独供给尚在京城的三位小皇子小皇女的！

这抠门的皇帝老儿！

于是，众家都按住了蠢蠢欲动的子弟。半刻钟后，秦顺宣布参赛人员的时候，只有瑰云、五公主与六皇子这逃不掉的三人。

皇帝还刻意笑骂了其余各家，“一群胆小的老狐狸。”

各家还只能陪笑，纷纷表示尚未准备完善。

两位公主没有学过骑射，自然是无法自己参赛的。那么照例，她们就要从在场的儿郎中选出一个代表，来替他们参赛。

五公主矜持，半天也没动。瑰云便先站了起来，扬着声音问了句，“谁愿替本宫出战？”

瑰云今日穿了桃粉色的骑装，头发也干练地编在了脑后。明明应当是十分飒爽的打扮，但她的皮肤如同天边的软云，收身的骑装裹出她细软的腰肢曲线，竟然带了几分别样的风流韵味。

少年郎都喜欢好颜色，一个个蹭蹭蹭地站了起来，尽管林晟大魔王急赤白脸地瞪眼威胁，也分用没有。

瑰云的目光扫过冷着脸不想参与的应淮初，挤眉弄眼上蹿下跳的林晟，以及形形色色的儿郎，最终落到了眯着眼看热闹的白舒季身上。

“白先生，您是我们的夫子，不若在弟子们面前，展露一下您的风姿？”瑰云甜甜地笑道。

众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年轻的左仆射大人身上。

白舒季被打了个猝不及防，眉头微挑，随后起身作揖：“我不会骑马，殿下还是另寻他人吧。”

说罢，他便安然坐下，不动声色地摇着扇子，一副置身事外看热闹的模样。

“瑰云瑰云！”林晟迫不及待蹦了蹦，“我我我！”

众人又齐齐看向林定安，后者为了儿子的不争气尴尬地合上了眼。

“那就拜托表哥啦～”瑰云笑得更甜。

林晟拍拍胸脯，笑出了一口白牙，冲瑰云眨了眨眼，表示包在他身上。

接下来，五公主缓缓起身。

还没来得及她多说什么，就见先前不动如山的应淮初迅速起身，恭敬抱拳道：“臣愿为殿下效力。”

啊？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定在板正的青衣少年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