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轮回司一直往南去，便是连绵不尽的群山。

冥界与人间最大的区别便是天空了。无论何时何地，冥界的天空永远都是血红色的，就好像是一片极为浓烈的夕阳晚霞一般，几乎铺满了整个天空。

冥界没有时间空间之说，所有的魂魄都聚集在酆都也不觉得拥挤，但为了更好的管理，冥界还是细分了许多的部门与机构。

这些部门与机构各在地府的不同地方，平时除了各个部门办事的鬼差，普通游荡在酆都的鬼魂们是不能随意去别处的。

而今日中元，鬼门关大开，阴间使者们也难得的放了一个假。

走到一条土路与水泥路交界的地方时，舒楠停了下来，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扬手招来一旁站在一辆木制马车旁的鬼。

舒楠掏出几张面额巨大的纸钱，递给他：“去无常殿，三个人。”

那鬼接过来看了看，随后撇撇嘴：“今日中元，得加钱。”

舒楠登时眉毛倒竖：“加多少？”

“至少得这个数。”说完还伸出五只手指头。

这显然是一个狮子大开口的数目，舒楠冷笑一声：“那我还是找别人吧。”

说完毫无留恋转身就要走，泠音见机行事，拉着玉璋就跟着舒楠一起走。

那鬼显然没想到舒楠这么不好说话，着急地叫住她：“好好好，我便宜点，四张怎么样？”

舒楠不为所动，大步流星丝毫没有停顿。

“三张？”

还是没停。

“不加了不加了！快上车，马上就走，我还要回头拉别人呢。”

那只鬼挫败的认栽，垂头丧气的就要解开马车的绳结。

舒楠这才心安理得地拉着她们上了车。

马车里面宽敞无比，似乎可以坐下十人不止，中间还摆着一张桌子，上面像模像样的摆放着香炉与纸钱。

泠音看的心里膈应，扭过脸撩开帘子往外看去。

马车并没有马在前面做动力，四个轮子下面有几朵云拖着，轻飘飘地就带着几人上了天，往下看去是像暗夜萤火聚集地的城区，旁边是不输于世间任何一座高山的群山。

暗红的天幕上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偶尔有红着眼睛的食腐鸦飞过，发出难听的嘶鸣。

而底下的森林在暗色的天光下，就像是黑色的波浪一般，黑沉沉的，没有任何起伏。

马车行驶得很快，不一会便停在了一座高山山腰的宫殿前。

玉宇琼楼似的古朴建筑，大门高约十数丈，以青石勾栏，坐朝西南，墙壁上画着栩栩如生的地藏十二菩萨像，其间有飞鸟，游鱼，山水，云树点缀，看上去不似鬼界使者居所，反而是贵气十足。

无常殿是两位无常的居所，门口常年都有低级阴差看守，此时他们穿着黑色红边的长袍，面目煞白，手持画戟站在正殿门口。

舒楠走上前去还没开口，左边的阴差就将画戟横在她面前，冷冰冰的话语像机器人一样吐出。

“胆敢擅闯无常殿，你可知这下场如何？”

舒楠因为工作能力强且性格和善，走到哪都颇受欢迎，今日还是第一次被呵斥驱逐，站在原地支支吾吾的语无伦次了。

玉璋上前求情，“麻烦差爷能不能帮忙通传七爷一声，就说玉璋找到夫君了。”

舒楠去世的晚，且安分守己，冥界她只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因此大多数阴差都不认识她。

但玉璋就不一样了，她的“恶名”传遍整个冥界，那两个守门的阴差听到这个名字就变了脸色。

两个阴差煞白的脸上几乎有了皲裂的痕迹，满眼怀疑地看着玉璋窃窃私语。

泠音心里掐着时间，想着还有多久回去，心里早就不耐烦了。忍不住上前插嘴道：“两位差爷，这玉璋姑娘可是好不容易想通了打算投胎的，您二位若是还阻拦的话，万一她改变主意了，这不又是给七爷添麻烦吗？”

她说的一脸恳切，就好像真的在为他们打算一样。

两个阴差听得煞有介事，连连点头，觉得泠音说得很有道理。

“今日七爷与八爷休沐，二位爷同在筑花小馆下棋，你们在前院等我，我去通传。”

或许玉璋不肯投胎真的是白无常心头一大事，阴差去了没多久，白无常就健步如飞的来了。

民间传说地府两大拘魂使者皆是凶神恶煞青面獠牙的骇人形象，但此时那个身穿月白色仙鹤云纹花样锦袍的古装俊美青年看上去却和蔼可亲极了。

白无常看上去就只是一个普通的二十五六岁的英俊青年，他皮肤如白玉一般温润细腻，浓长入鬓的墨眉下一双时常含有笑意的桃花眼波光洌滟，鼻梁挺直，脸颊轮廓如同工笔画就线条流畅精致，温润如玉，挺拔如松。

看起来赏心悦目极了。

还未走进，白无常温润悦耳清朗动听的声音就传来：“真的是玉璋？”

玉璋行了一礼，柔声答道：“正是妾身，七爷安好。”

下一秒白无常就来到了玉璋面前，他伸出骨节分明修长如象牙的手将玉璋扶起，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激动：“听说你找到你夫君了？他在哪？”

“你放心，你苦等这几百年，受尽煎熬。我一定跟孟婆说让你投个好胎，下辈子还让你们做夫妻。”

舒楠诧异地看向白无常，心中感叹，早就听说七爷和善可亲，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玉璋摇摇头，眼神里带着一点恳切地说：“他没有投胎，他还在地府。”

“什么？”白无常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今日去轮回司查了，他在罚恶司。”玉璋道。

“罚恶司？他在那办事吗？”白无常嘴角抽搐。

“是，案簿上写着，千真万确。”玉璋给予他肯定的回答，而后退后几步，深深地行了一礼，“玉璋深知自己从前给七爷添了许多麻烦，但是玉璋恳求七爷，让我夫妻二人在分别之前，好歹见上一面。”

说完她的头低低垂下去，只露出一段冷白细腻的脖颈。

白无常缄言不语，玉璋的请求确实有点过分，按照地府的规矩，不同日期死去的鬼魂们，是不能见面的，他本该干规矩办事，此时却犹豫了。

他知道玉璋等了多久，那么多年，那么久的光阴，站在荒凉无烟的奈何旁，躺在暗无天日的地底。

而现在她终于等到了。

白无常眼神复杂地凝视玉璋许久，没有刚开始的兴奋喜悦，反而是涌上来浓浓地痛意与猩红。

阿姊，也像玉璋一样，等了这么久，明知他不会回来了，却依旧是不肯迈步向前。

过了很久，白无常终于是叹了口气，“罢了，就欠他这一个人情吧。”

玉璋再抬头，眼中泪意涌动：“多谢七爷，多谢七爷。”

白无常往回走了两步，径直穿过那一堵墙壁，再出现时正生拉硬拽地拖着一个身着暗竹纹亮绸玄色骑装，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

泠音像看电视剧一样眼睛来回在二人身上流动，心里惊叹连连。

黑白无常聚齐了。

黑无常神情十分淡漠，冷淡疏离，浑身都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但他剑眉星目，琼鼻薄唇，颜如敷粉，出尘绝世让人见之神往。

他比白无常还要高一点，腰间别着一条黑漆漆的链子，从暗色的布料里透出来的白皙皮肤好像在散发莹莹的光，像夜里的昙花，有夺人心魄的美丽。

他一张脸板着，看不出喜怒来。

“老黑，我从来没求过你，今日过节，你就当大发慈悲通融一下吧。”

黑无常两眼如鹰隼一样在几人身上扫过，眼神游移后却落在了泠音身上。他眼瞳微微锁紧，眉头不自觉地皱起，眼中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来。

泠音被他看的汗毛倒竖，身体不自觉的僵硬了起来，只能强自镇定地看着他，好像就是一个普通的被拖来壮胆的鬼一样。

黑无常没有回答白无常的话，而是盯着泠音看了许久，很半天才移开眼睛开口：“不帮。”

见他目光终于转移，泠音暗自松了口气，幸好她本就不是人类，谅他看穿眼睛也看不出什么来。

白无常不想他拒绝的干脆利落，自觉被拂了面子，语气也没有之前的那种恳求了。

“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

黑无常狭长的凤眼扫过白无常，眼睛里依旧是没有任何的情绪：“我早就与你说过，这样冥顽不灵的，早早地打发去火海地狱，先惩戒个一百年，剥皮拆骨再说。”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讨论今日吃什么，说出来的话却真是让人胆寒。

舒楠眼中那点看着黑无常面孔泛起的桃花顿时就破灭了，连忙收起了心思，心中咋舌。

真真是玉面阎罗。

“你说的轻巧，私自惩罚是要反噬自身的，你们罚恶司收的全是恶鬼可以随意惩罚，自然说话站着说话不腰疼。”

黑无常不紧不慢地回嘴：“我躺着说话腰也不疼。”

白无常似乎被气到了，本想就此作罢，但是看着玉璋泫然欲泣的脸时那点话又说不出来了。

他闭了闭眼，将火气压下去：“你要如何？只要我能办得到的，尽管提。”

他虽然说的郑重，心里却也在琢磨，这死面瘫该不会得寸进尺吧。随后又安慰自己，自己与他同级，谅他也不敢放肆。

黑无常微微挑了一下眉，原本板着的脸似乎有了些动容，像是开心，又像是戏谑，语气也有了起伏。

“当真什么要求都可以？”

这话怎么听起来跟上了贼船似的，白无常心中警铃大作，抬头瞪向黑无常。

见他用眼神警告自己，黑无常整了整神色，开口道：“你先答应我两个要求，其他的都好说。”

“什么要求？”白无常的警惕心还没落下去。

“第一，不许再唤我老黑。”

白无常神情顿了顿，似乎没想到他提出这样的要求，爽快地答应了，“那第二呢？”

“第二还没想好，你先欠着。”

如此便说好了。

几人说定了，白无常唤了阴差牵了马车来，两位无常坐一辆，玉璋她们坐一辆。

白无常坐在车里撩了帘子往后看，眉间有化不开的疑惑。

“老黑，你看那——”

“嗯？”黑无常挑眉，无声质问道。

白无常这次欠了人情，本就心情不爽极了，语气也有些气急败坏：“我已经这样叫了几百年了，你今日叫我改，那我以后唤你什么？”

黑无常放下手中的书，用手撑着脸，那双有些邪气美丽的眼睛里泛起微弱的笑意，在烛火下熠熠生辉。

“不若唤我，无救？”

白无常嘴角很是明显地抽了抽，似乎被恶心到了：“我怕我吐出来。”

黑无常想了想自己也打了个冷颤，改口道：“随意，反正不许叫老黑。”

白无常移开眼睛，示意黑无常看向后面的马车，“那个穿着青色衣服的姑娘，似乎有点不对劲。”

黑无常看过去，眼神有些迷离，“是有点，但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而且，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