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匪的眼中闪过一道光,那是普通人的眼中都会有的光。
何骏沉默片刻,应道:“看在黄子的面儿上,自然能。”
宇文放又掏出一枚金元宝放在桌上:“又请问,我们能不能吃上大当家的亲手做的肉、亲手倒的酒?”
薛才顺怒喝道:“让大当家的替你做菜倒酒?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众匪皆对宇文放怒目而视,呼喝叫嚣着要将三人大卸八块。
何骏也不恼,只摇摇手让众匪肃静,然后瞪了宇文放一眼:“你这已经是第二个问题了。”
宇文放又往桌上放了一枚金元宝:“讨一个问题够不够?”
众匪的双眼仿佛都被镀上了一层金箔,在烛光下倒映着金色。
甚至薛才顺脸上的刀疤也泛起了金光。
何骏的眼中却无金光。
他知道,对方要他亲手做菜倒酒的意思,是想要他一个许诺。
若是何骏答应了,那他亲手做的菜、亲手倒的酒里就不能有蒙汗药之类的东西。
何骏道:“当然够,可在此之前,我也想问阁下几个问题?”
宇文放抱拳:“大当家的请问。”
“三位是哪路神仙?立的什么万儿?所去之处与我山头有无关系?”
“这位是松阳山金冠寺的得道高僧——净海宏一大师。
而在下乃是丞相府的家臣宇文放,负责保护这位晋彗王赵歌殿下。”
众匪一听三人来头,面上皆是一惊。
宇文放道:“如今中原与其顿汗国交战,官道难行,我们要绕道至云州去取些东西,仅是打算在拜山之余讨个食宿,与天狼寨并无纠葛。”
何骏沉思片刻,忽然起身走到宇文放身前,取了桌上的三枚金元宝,背着手便往堂外走。
薛才顺知他是要下厨,忙将赵歌三人迎至座上,然后带人前去帮忙。
不知过了多久,一堆色香味俱全的饭菜陆续被呈上长桌。
其中最两眼的乃是山菌炒腊肉、酸菜猪杂和山茱萸炖鸡,均是南北皆宜的美味。
何骏带人挖出了自己珍藏多年的好酒,数口大坛散发出浓郁的酒香。
他令众匪入座,自己则亲自倒酒,待要跳过净海时,净海主动端起酒碗,示意满上。
何骏和众匪一样,对和尚喝酒之事颇感诧异,但还是给净海满上。
他回到主座,端起酒朗声道:“今日三位愿意交朋友的贵客主动上天狼寨散财,我真心感到高兴,所以拿来了最好的酒、最好的肉来招待三位贵客!
日后各位弟兄若是在道上见到三位朋友,还请给我个面子,多行方便!来,我们端起好酒,敬三位朋友!”
薛才顺和众匪向来反感官家,他们并不理解大当家的为何要拿出如此金贵的酒食盛情款待三人。
但他们知道大当家有自己的想法,便也顺从地端酒陪笑,一饮而尽。
宇文放用一种奇怪而巧妙的姿势,将酒碗从面具下方递进口中,他一口便尝出了这烈酒的味道,不禁脱口道:“这是‘秋岁寒’?”
赵歌赶忙又仔细品尝了一口,赞道:“好酒!果然是‘秋岁寒’,现在想喝到这种酒可不容易,大当家的破费了!”
薛才顺得意地笑道:“想喝此酒又有何难?下次再遇到运酒的其顿官兵,我们再替大当家的去剪他一镖便是!”
“好!”何骏十分高兴,端起酒敬起了自家兄弟。
赵歌生在京都,后又封地晋州,日常以面食为主,肉菜种类较为单一,即便是锦衣玉食的晋彗王府和丞相府,食物口味也并不丰富。
如今见这匪巢做菜虽然粗犷,但气味和色泽无一不勾人舌魂,他浅尝一口,果真层次丰富、鲜香无比。
赵歌对桌上美食赞不绝口,加上酒意上涨,不禁脱口道:“大当家有如此厨艺,何必上山当个土匪,不如带着寨中各位英雄下山,在城里开个酒楼,岂不比这里滋润?”
他这一说,虽有些讽刺土匪的味道,但在崇尚豪爽的山寨中,倒也不算无礼。
但薛才顺和众匪一听,却突然急了,拍桌怒道:“你这小王爷会不会说话?想找死吗!”
赵歌在酒意催动下也毫不示弱,当即反击:“怎么了?难道当土匪很有道德、很有前途吗?”
这一下引得众匪更加暴怒,薛才顺不顾宇文放和净海在场,当即就要对赵歌动手。
“都给我消停点!”
随着何骏一声大喝,场面登时安静下来。
何骏冷冷地瞪着赵歌的眼睛道:“晋彗王殿下,这西蜀六寨中的绺子,许多都是贫苦出身,被逼无奈才卸了包袱上了山。
像您这样的人,打小养尊处优,自然不会明白,有些人光是活下去,就已经使尽浑身解数了。在这种情况下,道德便成了情分,而不是本分。”
赵歌稍降辞色:“那大当家的在当土匪之前,又是做什么营生的呢?”
何骏闷了一碗酒:“开酒楼的。”
赵歌当即会意,为何提到“开酒楼”时众匪会如此激愤。
意识到忌讳的赵歌不再说话,他正要端起酒碗将此事翻过去,不成想何骏却主动讲起自己和天狼寨的过往来——
何骏乃娄县人士,本为军户,因父辈立了奇功,被允许从军户中除籍,这才回了家乡。家中经营有一个卤菜摊子,名唤“骏何·香卤现捞”。
娄县原本是制香大县,盛产香料和制香人,可前朝末年,只因有人触怒了当时还未登基的暴君神夜唯渡,他便将整个县城屠得一干二净。
后来,暴君还将娄县的香中极品“挥尘香”配方公之于众。
即便赵氏王朝初年,高祖皇帝派官府清理了当地的森森白骨,修缮了危房,还召回了奔波各地的出身娄县之人,但当地的制香业仍旧一蹶不振,不复往日风光。
娄县就此没落,又因为地处偏远、官道主路不至,逐渐成为一个朝廷监管的真空地带,当地官府与一些流寇蛇鼠一窝,长期鱼肉本就不算富裕的百姓。
直到几代以后,中原重回盛世,以权贵为首的人们对香料这种生活非必须品有了更高的需求,娄县百姓靠着经营原料,生活才有所好转。
可中原地大物博,没过多少年,各地的香料已供大于求,娄县逐渐式微,后来中原与其顿、金文两大汗国之间的战乱,更是给予娄县的香料业一记重创。
直到几十年前,娄县才发展起以当地香料为配方基础的卤菜,凭着独特的风味,又重新进入了世人的视线。
何骏自幼在烹饪方面天赋异禀,十二岁回乡时,便帮助家中改良了配方,到他十五岁时,“骏何·香卤现捞”已在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成为当地的看板。
又过了五年,何骏与摊子对面经营着“挥辰阁”的女掌柜徐秋秋成了亲。
徐秋秋与何骏同岁,是娄县出了名的女强人,父辈与西蜀群山中的匪寇有些交情。
借着这层交情,她在西蜀群山与炎州之间来回跋涉,靠倒卖土匪提供的山货起家。
徐秋秋十八岁时,手中已有些积蓄,便将销售山货的渠道直接让给了西蜀的土匪头子,结束了在外奔波的跑商生活。
徐秋秋回到娄县安居后,刚好遇上前朝“挥尘阁”旧址被官府以历史最低底价拍卖。
这座略显宏伟的阁楼,由于历史原因,素来被娄县人认为是不吉利的、祸事的象征,所以自赵氏王朝盛世结束之后,再没有人愿意接盘。
究其本因,乃是娄县萧条的商业,已让人难以相信卖价高昂的“挥尘阁”能带来更大的价值,即便把拍卖底价压到过去平均水平的十分之一,也鲜有人会出手当这个冤大头。
而此次官府拍卖此楼的底价每天都在下降,跌停时已连那十分之一都远远不如。
徐秋秋觉得有些蹊跷,便买通了售楼的官员,打听到急于降价的正是县令本人。
官场中人都知道,但凡是到娄县和羽县这两个穷乡僻壤做了县令,这辈子很难有出头之日。
于是多年以来,两县的时任县令都会以各种名目压榨百姓,榨出的油水自然不是自己享用,而是用于向上打点,以图早日离开这两个鬼地方。
当明面上的穷人和富人油水被榨干之时,县令的目光自然移向了那些他并不知晓的“闷头财主”。
他很清楚,这些人虽然有些积蓄,但平日里穿着、生活仍是穷人模样,很难辨别。
这段日子是县令最心急如焚的时候,他好不容易用多年积攒的钱财做成了敲门砖,得到了调任的可能,却又偏偏差这最后一点钱做实这个机会。
县令本想与山匪联系,好尽快干上一票分赃,可西蜀的山匪多是被官府逼上山的,对官府恨之入骨,不剪官镖已是谢天谢地,怎能指望与他们合作?
他能够指望的,就只有那些“闷头财主”了。
可想让这些人心甘情愿地露头、掏钱,就必须给予等价的实惠。
于是县令只好擅自将“挥尘阁”的底价一降再降,即便是以远不足那十分之一的价格出手,得来的最后一笔钱财也足以让他远走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