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名为“四莽关”，是深受赣州各藩王和节度使吹擂的“钢铁要塞”、“易守难攻之地”，由四座要塞组成。
每座要塞背后均有一条由两道丘陵带夹持的沟壑通道，通道两侧的陡坡上建有错布的塔楼，每座塔楼可容纳几十名弓兵，可形成交叉火力网。
正是这密集的火力网，让敌军有了四莽关“坚不可摧”的错觉，从而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地面部队的布防并不合理。
见王崟星城浑身是血、兀自喘息，我赶忙策马走到他近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爱卿，回营修整吧！如今四座要塞仅剩中间两座，朕想要拿下它们不是难事！”
王崟星城突然用夜枭般的双目瞪着我：“剩下的两座要塞，背后通道比边上的两座要窄，无法容纳太多骑兵同时冲锋，军士们容易变成靶子被逐个射杀，需要军中身手敏捷的高手兵分两路进入内部，一路袭扰杀敌，一路伺机开门，臣不去不行！
两座要塞必须一股作气将其攻陷，士气尤为重要。主将负伤后临阵回营乃是大忌，容易让那些身手不及主将的士兵胆怯。臣的伤不碍事，除非陛下担心臣功高盖主。”
我打了个寒颤，笑道：“盖就盖吧，别死就行！”
王崟星城伸手去摸腰间的兽咬残月刀，却猛然想起那刀已在刚才的拼杀中断作两截。
他刚要向部下要刀，我便抽出腰间的八薙递给了他：“爱卿要是拿得动这刀，朕便允许你抢功。”
王崟星城将八薙一把夺了过去，用带血的手指轻轻抚摸了一下刀面，赞道：“好刀！”
我想起了在“时间信徒”得刀那日，冰霜美人说过的话——
「多亏了有卢长史纯净的血肉和王爷的绝望之血来淬火，这八薙便不再是一口断刀。但上面的裂痕，还需要一个人的血才能修复。
去找到那个人，然后把刀交给他。」
而只有我注意到，那抹在刀面上的血，已被那细微的裂痕所吸收。
那旁人难以察觉的裂痕逐渐缩短，直至消失。
这把本只能由我拿起并挥舞的妖刀，如今已稳稳地握在了“那个人”手中。
我甚至看到了在这时空的某处，冰霜美人那兴奋得翘起的嘴角。
王崟星城感觉到了我脸上的惊愕，不明其由，问道：“陛下，出什么事了吗？”
我抽出刀鞘递给了他：“没什么，这刀是朕十六岁时得到的，一直陪伴在朕身边，见刀如见朕本人。从今日起，它便是将军的了！”
他接过刀鞘系在腰间，热泪盈眶道：“陛下放心，臣死不了！”
我召来一众军中高手，让他们和王崟军团一起，随残余的天蛾卫小队潜进了要塞后方。
未等他们与敌军弓兵交锋，我便抡起大棒，使出了平生最大之力击在那要塞城门上！
可一声巨响过后，任那城墙沙尘横飞，那城门竟纹丝不动。
我忍着虎口的剧痛又是一棒，门后仍然没有门闩和顶门杠断裂的声音。
我转过身与周遭的将士对视一眼，一时间气氛颇有些尴尬。
正当我要命冲车部队过来撞门的时候，身前将士忽然一哄而散，我被其中一名武将扑了开来。
一声巨大的闷响将我的诧异震得粉碎——那门朝外倒了！
我当即下令：“盾兵进入要塞吸引火力，轻型投石车主攻塔楼，弓兵负责掩护，骑兵伺机冲锋！”
众将领命，我便跃上战车前往最后一道要塞大门。
大门同样应声而倒，我亲自率军攻入其中。
借着盾兵的掩护，我将地上的石块、滚木等重物抛向塔楼，一座座塔楼伴着敌军的惊呼声轰然倒塌！
血流如溪水一般，沿着通道流出了四座要塞，鸦群遮蔽了天空，等待着啃食尚有余温的血肉。
战斗彻底结束时，我已变成了一只刺猬，麻木地倒在鲜血汇成的溪流中。
这次，还是死不了吧。
……
那是沉香和灯油的气味。
混杂有药和血的气味。
还有……女人的气味？
我从灌入鼻腔的、混杂了各种气味的空气中醒来，至于昏睡了多久这种话，我已经懒得再问了。
军帐外是铁桶般的禁军，军帐中有忙碌的御医、服侍的宦官，有苏皓，还有王崟星城和他的妻子孟弦月。
孟七小姐挺着一个半大不小的肚子，脸已比之前圆润不少，宽松的衣物已使得她的外形从女侠变成了贵妇。
若不是看见她的肚子，我都忘了出征至今已过了多少个月。
“陛下醒了！陛下醒了！”御医和宦官失声欢呼。
几人忙上前查看，宦官将我扶起身来。
我向诸位表示感谢后，朝孟弦月蹙眉道：“王崟夫人怎如此任性？怀着身孕行这么远的路，路途又颇为颠簸，可别动了胎气！”
苏皓接口：“可不是嘛！前两日王崟将军右手才刚能活动，将军夫人便随慰问团到了军营。将军是又欢喜又着急，这才好转的手差点又不能动了！”
孟弦月不知该说什么，抓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这才注意到，王崟星城除了头部，浑身都缠着绷带，右臂更是被裹成了粽子吊在胸前。
我叹了口气：“将军提前醒了？你这功高盖主可没盖成啊！”
他回击道：“臣一直都醒着。弟兄们帮臣取箭头时，臣可一声都没哼。倒是陛下，几次被疼得晕了过去，到现在才醒过来。”
“你胡说！朕从攻陷四莽关的时候便已晕了，哪还知道取箭头疼不疼？”
孟弦月见自己的夫君居然敢和皇帝这样讲话，不由得吃了一惊，急得直拉他的衣角，示意他赶紧住口。
我正想哈哈大笑，突然想起仗还没打完，赶紧朝苏皓问道：“苏先生，如今这前线战局如何？”
他答：“多亏陛下和王崟将军神勇，一举攻下了四莽关，后面都如陛下所料，离四莽关较近的几支敌军部队被吓破了胆，纷纷丢盔弃甲逃走了。”
“那些反王和王子呢？”
“一些敌军将领杀了率领他们的王子，携人头前来归降。臣又派他们去劝降其他反王势力，剩余的王子们被说动，联合起来杀了两位反王，今日一早，人头便已送到营中。”
“这么说，这仗不用打了？”
“严格来说，是与反王的仗不用打了。”
“很好！把这些管事的王子给朕通通请到京城‘述职’，将他们暂时软禁。朕这便动身去浮州，亲自把浮鲛王从岛上接回来！”
“陛下恐怕用不着去浮州了。”
“什么意思？”
苏皓沉默了。
众人也沉默了。
直到看见那口名为“蜇月”的半太刀，和一枚精心雕刻的骨灰盒，我才深深地意识到，世间最磨人的并不是刀，而是这种让人难以喘息的沉默。
“这是赵家派人送来的。”苏皓道，“赵家还留了话，说浮鲛王是名副其实的民族英雄，他们已经在浮鲛王殉国的地方建了庙、立了碑，陛下若是有空，可坐船到那岛上去看看。”
我抚摸着这口流转于英雄与匪徒之间的长刀，淡淡道：“班师回朝吧，朕和赵家还有账要算。”
……
抗倭英雄战死，举国哀悼。
包含赵家在内的一众反贼，被我打成了“逼死周公的凶手”，引得国人唾骂，而由我主动发动的、针对反王的战争也变得出师有名。
在与赵家的舆论战中，我成功扳回了一局。
但这种以英雄豪杰牺牲为代价的软胜利，没人愿意再迎接第二次。
此时的“天下大将军府”内，与外面相反，充满了生的气息。
院中站满了王崟军团的将领和右相府的主人们，他们个个神色焦急，脸上都渗出了汗。
尤其是右丞相孟煜，已经急得像铁锅上的蚂蚱，整个将军府都不够他来回踱步。
王崟星城抱着手，朝我淡淡道：“民间征讨赵家势力的呼声很高，陛下何不趁这个机会将民间可用之人集中起来，让他们各自发挥所长，从各个方面打击赵家？”
我翘了翘嘴角：“赵家可是控制着龙国东半边很多地方，在那些地方，民间推翻朕这个暴君的呼声也很高。朕如果发动民间力量，赵家势必效仿，还是少把这些不明真相的百姓给扯进来吧。”
“要向赵家控制的那些节度使发动战争，眼下也算是个好时机，陛下居然会无动于衷？”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只是一种恰逢其时的手段，既非目的，也非结果。
打一场仗是很烧钱的，若是一有民愤便要与邻国打仗，那这个做亏本买卖的朝廷，不但会让那些叫嚷着要打这打那的民众自食其果，自己也离破产不远了。
杀人也只是朕这么多年来一直想要戒除的恶习，和国事无关。”
王崟星城淡笑道：“原来如此，这便是君王与平民视角的不同。”
我循着众人的视线，再次望向情况不明的屋内：“倒是爱卿你，居然还有闲心与朕聊国事？夫人可在屋里拼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