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茫——这种久违的感觉在他们的人生中出现过无数次。
但当仇俞背诵着“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时,当他向劳苦大众灌输着翻身做主的信念时,当他们与藩镇的弃子浴血拼杀、成功夺城时,“迷茫”二字似乎从起义军的人生中灰飞烟灭。
现在它又卷土重来了。
仇俞意识到作为掌棋人的自己,只是那位撺掇他带头起义的“侠客”的一枚棋子,只是作为皇帝的我将计就计用来武力清除各县贪官污吏的工具。
于是他给自己起了一个新名字,一个和被他击败的诸城守军一样的名字——弃子。
仇俞无法正视自己弃子的身份,所以他不敢睁开眼,只能蜷缩在黑暗之中等待死亡。
他手下的将士,也随他一同闭上了眼睛,不敢直面失败的命运。
风停了。
仇俞在不知自己是死是活的困惑中睁开了眼。
他的视野中,是我和伟岸丝毫沾不上边的身姿。
他的身后,是那些目光中尽是诧异的起义军。
而那硕大乌黑的狼牙棒,停在了距离他身体不足一寸的地方。
仇俞第一次从内心深处感到耻辱。
因为当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侥幸和后怕,从他那肉做的心中源源不断地迸发出来。
这位伟大的农民起义军领袖,向我投来了和他身后的军士一样诧异的目光。
我冷笑道:“丽国伙同天照国一同侵扰我大龙东海,朝廷目前正在积极备战,没有闲工夫陪你们玩儿。就一句话,这兵你退还是不退?”
“不退!”
“那就别怪我……”
“我等可以帮陛下力战倭寇,待打赢了倭寇,再来了结我们之间的恩怨!”
“海上作战你们帮不上什么忙,便不劳仇将军费心了。想提醒仇将军的是,我们之间既无恩,也无怨。”
“无怨?”
“你受人撺掇,利用对皇家不利的谣言操纵起义,妄图谋朝篡位,此乃大过。你和你的军队帮朕除掉了不少节度使的狗腿子和欺压百姓的狗官,此乃大功。功过相抵,不予追究。现在朕给你们两条路,一条是回家继续种田,一条是死无葬身之地。”
“陛下能否给草民些时日,让草民与其他四路将领商议?”
“这点时间朕还是有的,仇将军自便吧。”
我转身回城,留下一众起义军呆呆地站在原地。
才进城,就见前来观战的百官汗流满面、长舒一气。
王崟星城抱拳道:“陛下果然威武,一个人便吓傻了一群人!”
我掏出手帕擦了擦汗,低声道:“威武个屁!刚才若是仇俞宁死不屈,朕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这些人杀又杀不得,不杀又闹得太过分,当真棘手!”
等了半个多月,不料仇俞再次兵临城下。
我独自出城询问缘由,他给我的答复是:“草民已向其他四路将领陈明利害,但他们坚决不愿收兵,草民作为主帅,实在难以丢下跟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攻打陛下。”
我苦笑道:“仇将军倒是义气,但连自己的人都管不了,未免有些让人难以佩服。”
仇俞回怼道:“陛下是天下之主,但却没能真正管得了天下人,未免有些让人难以佩服。”
我一时间竟被怼得哑口无言,赶紧转移话题道:“仇将军攻城,怎么不带攻城器械?”
他叹息道:“攻城不成,还伤及无辜,何必呢?”
我解开胸前的护甲,撩开衣物,将胸膛露了出来,指着心脏的位置,朗声道:“这样吧,你照这儿刺,要是能杀了朕,皇位让与你便是。”
我话音才落,仇俞手中的长枪便已从我的后背穿出。
城内百官和城外的起义军皆发出一阵惊呼。
仇俞强忍内心的激动,望着我道:“陛下,君无戏言。”
我抬起覆满鲜血的下颚,回以狞笑:“但仇将军和朕,似乎都让彼此失望了。”
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中,我一把拔出了长枪,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很快便只留下血渍。
我冷笑道:“如果朕说自己真的是天选之君,仇将军会不会信?”
他发白的嘴唇猛烈地颤抖:“会信,自然会信。不止草民会信,起义军的将士们全都会信。”
“那仇将军可以撤军了吗?”
“当然,当然……”
“朕下个月将在各地设置‘农会’,类似于行会,专门管理农户的劳力分配,规范报酬、解决纠纷、保护权益,而农户的劳动力便类似于流通的商品。
有挣钱需求的农户可以到农会登记,有劳力需求的人则向农会商定租用农户,这样一来,无论农忙农闲,大家都可以有活干、有钱挣。
仇将军对农事颇为熟悉,在农民中也最有威望,朕想让你来当农会的总会长,不知意下如何?”
“陛下英明!草民定不会辜负陛下和农民兄弟的期望!”
于是我召回了前往各地暗杀起义军将领的天蛾卫。
起义军又都成了老实本分的农民。
……
当我把挥尘香的制法公之于众时,才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做民心所向。
挥尘香拥有着堪比宫廷的品质,又因制香的商户过多而有着亲民的价格,世间的女子仿佛都在为此欢呼雀跃。
这便是那罪大恶极的魏霜涵,唯一称得上对世间有那么一点贡献的地方。
正当我沾沾自喜时,天蛾卫带来了东南、东北诸位藩镇兵力暗中集结完毕的消息。
我不禁笑道:“防不胜防啊,撺掇农民起义,果然是为了给他们背后的小动作创造时间吗?”
霍见飞道:“臣安插在藩镇内部的眼线被挖出不少,派去暗杀赵无言和赵员外夫妇的亲信也早已失去音讯。
臣通过对比前些年天蛾卫和蚺鳞军团密探提供的关于赵家的情报,发现天蛾卫内部有人有意隐瞒实情或提供假情报,很显然天蛾卫内部也埋有赵家的棋子。
如今天蛾卫内部,除了四大指挥使已不能再相信任何人。”
“无妨,获取情报的工作依旧可由蚺鳞军团的密探代劳。霍总明面上照常安排工作,暗中则布局撒网内查,尤其你盯上的那几位,切记不要打草惊蛇,必要时可以设局将假情报透露给他们。”
“那赵家呢?”
“灭赵家满门的计划暂且搁置。对付赵家,必须一举连根拔起全部灭掉,否则很容易引来对方疯狂报复,陷政局于大乱之境。”
“赵家的过去虽然有假,但臣对比赵无言与赵员外的相貌,是父子的可能性非常大。若是陛下同意,臣愿亲自出手,将赵家夫妇绑到皇城做人质。”
“那倒不必。即便赵员外夫妇真是赵无言的软肋,你将他们绑来也只能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还得费心保护好他们。”
“可那至少能让赵无言及其党羽投鼠忌器,多几分收敛。毕竟,人心是肉长的。”
“赵家有着和神夜家一样的帝王之心,帝王之心当然也是肉长的,但这心里除了装着权谋和欲望,可还有几分与凉薄无关的东西?”
“陛下还在记恨两位先帝。”
“恨这不争的事实罢了。若你绑来赵员外夫妇做人质,而他们又真的是赵无言的软肋,但赵无言这样的人一定不会收手,朕按照常理只能杀了赵员外夫妇,然后赵无言便没了软肋。没了软肋的人,如果心中带恨,行事定会没了顾忌和底线,那事态便会脱离你我的控制。”
“臣不明白。”
“朕和赵无言只是对手,而不是仇人。赵无言这样的人,关心的未必是父母的死活,而是朕是否会杀死他的父母。若朕杀了,便失了对他的底线,他也就不必顾忌对朕的底线,我们二人便不再是对手,而是仇人。”
“赵无言定然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这人质绑与不绑,对他来说没甚分别。”
“霍总这不是很明白吗?”
“臣只想知道,在陛下眼里,对手和仇人哪个更可怕?”
“稍显劣势的仇人,比势均力敌的对手可怕。”
“那这赵无言对于陛下而言,则是稍显劣势的对手。赵家蛰伏了如此之久,即便现在已浮出水面,也只能从侧面兴风作浪为自己争取时间,还是没有一举夺取天下的本事。”
“赵家不得已提前浮出水面,是因为知道皇家已经盯上了他们。如果让他们再蛰伏上十年,恐怕就有了那个本事。”
“历史没有如果。臣和诸位同僚拼了命,也会帮陛下守住江山。”
“失去诸位才能守住的江山,朕并不稀罕。无论发生何事,霍总应当优先保护好自己才是。你们已经做得够多了。”
“陛下非凉薄之君,臣感激涕零!”
该感激涕零的,是我才对吧。
……
秋风萧瑟,万里无云。
湘州的夜雨王府内戒备森严,只为迎接一位极为重要的客人。
夜雨王神夜铭启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地坐在会客厅的太师椅上,憔悴得就像一位八十岁的乞丐。
很快那客人便被迎了进来,他周身被漆黑的斗篷包裹得严严实实,除了夜雨王府的长史外,即便是神夜铭启最信任的官吏也不知此人的身份。
很快房间里只剩下夜雨王和黑衣人。
夜雨王用嘶哑的声音说道:“天际商会已经找过寡人了,他们想让寡人和其他十九位藩王一起联合讨伐皇帝。”
黑衣人冷笑道:“神夜流怜做梦也想不到——他手下有这么多赵家埋下的棋子,天际商会的新晋核心成员有一半以上都是赵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