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信语出惊人，董启超本就有些酒意的脸更加通红耀眼。

他惊恐地瞥了二小姐一眼，忙摆手道：“刘……刘佥事切莫胡言，还……还请王爷照顾好刘佥事，他……他也有些醉了。”

我虽然对刘志信不胜酒力表示赞同，但也隐隐明白昨日大伙为何取笑董先生了。

二小姐性子烈，当场眉头紧蹙，喝道：“刘志信，你再胡说八道，我砍断你的牙！”

刘志信捂着嘴道：“二小姐刀都丢了，还是改日再砍吧！”

众人皆笑了起来。

若是在平日，刀素蓉对丢刀之事的确会感到在意，但历经生死后，似乎对一件物品显得并不如何在乎了。

在意那把刀的，只有董先生。

那傣刀被埋于大草地边界，就算是我和卢熹微，也未必能找对地方。

不过，来日方长。

我指着董先生身上为二小姐受的伤，朗声问道：“董先生，这伤受得亏不亏？”

他摇摇头说：“当然不亏！”

我又朝刀素蓉问道：“二小姐，你说呢？”

董启超大惊，可又不知如何是好。

二小姐脸上一红，兀自不言。

我又低声朝董先生耳语道：“她没答应，现在你觉得亏不亏？”

董先生虽开不惯玩笑，但临行之前，也不欲过度正经，索性小声应道：“亏！”

我二人相视大笑。

尹先生倒也直爽，看二小姐颇为尴尬，低声朝她说道：“七王爷少年心性，莫怪莫怪！”

二小姐见我笑得顽劣，心中愠气顿消，亦不禁笑了出来。

少主南下，我、卢熹微、刘志信三人北上。众人离别，颇为不舍。

我后来才知道，董先生和尹先生只求一生清正，亦不愿连累我和父皇，曾相约在突杰尔人的囚牢中自杀，并嘱托刘志信设法将死讯传递出去。

若非段先生出言劝阻，讲明现实利害，我恐怕已见不到他二人了。

说起段先生，他的三友庄早已一片狼藉。

他打算在刀府暂住，等义海镖局下一次来的时候，请皇甫牙差人将三友庄内的酒运至楚雨镇。

他也应该会随之南下吧。

这两年的冬日，寒冷无比，比我之前所见所闻的还要冷。

失去亲人，失去战友，失去对身边许多人的真诚，失去对落叶归根之处的信任……

但也有个地方没有那么冷。

刀府的庭院，冬日鱼池无霜、百花争艳，令人着实难忘。

之后的许多年、许多个寒冬里，我都没能再找到一个像这样的地方了。

……

合风寨匪首望山虎的脸上，又洋溢起当年初次见面时的神气。

他往日所受之伤早已痊愈，此时身着绒领裘衣，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周围有众匪助威，好不威风八面。

望山虎好似把我忘了，只朗声道：“此山是俺栽，此路是俺开，要想从这过，留下买路财！”

我作揖道：“这买路财，寡人可不交否？”

“可以！”

“可以？”

“但是！”

“但是？”

他用大拇指指着后山，颇有些得意地笑道：“但是七王爷得上山陪俺喝两盅！”

我、卢熹微和刘志信三人长舒一气，和匪众一同大笑起来。

山中依旧弥漫着数月前的羊肉汤和酒味，热闹的气氛倒让这合风寨像提前进入了春季。

望山虎随性地坐在他的虎皮交椅上，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倒显得比皇帝还自在。

他今天十分高兴，才一上来就喝了三大碗酒。

一个皇帝之子，一个丞相之子，一个大内弃子，此时竟在匪寨中当座上宾。

人生奇妙。

望山虎高兴，我当然也高兴，笑道：“寡人这还没回家，便在大当家这儿过了次年。若说与宫中那些木头听，岂不让人嫉妒！”

望山虎大笑道：“七王爷反正也在俺这住过数月，把合风寨当成家里也未尝不可！俺那老娘要没过世，定不信俺能请到皇子！”

“那日寡人赠大当家的见面礼，不知还够大当家的消受否？”

“够！当然够！说实话，里面那些金银细软、山珍海味、灵丹妙药，到现在都还没用完呢！”

我随即作揖道：“那够让我们中一人留下否？”

望山虎一听此言，便坐正了身子，打量着我三人道：“让俺猜猜，是谁要留下？”

他瞪着我道：“是七王爷？”

我摇头道：“不是。”

他瞪向卢熹微：“是卢长史？”

卢熹微摇头道：“不是。”

他又瞪向刘志信：“是你？”

刘志信听我和卢熹微二人皆说“不是”，一时习惯性地接了下去：“不是。”

话才出口，登时醒悟，遂道：“是是是！”

望山虎捋着虬须，想了一想，道：“不成！”

我大为诧异：“不成？”

他皱眉道：“七王爷只顾喝酒吃肉，还未和俺讲讲你南下之事，给俺解解闷，这如何能成？”

我长舒一气，便和卢熹微一唱一和、有声有色、避开机要，将当日离开合风寨后发生的事详述给望山虎。

众匪听到精彩处，不禁出声喝彩。

故事讲完，天已尽黑。

众人酒足饭饱，心满意足，开始摆设赌局。

一时间，有斗鸡的、斗蛐蛐的、押摔角的，丢钱声、摇骰声不断，热闹非凡。

无论哪朝哪代，哪山哪寨，只要是盗匪，十有八九都好赌。

还未等我开口询问收留之事，望山虎竟突然出手，一掌拍在刘志信的肩上！

刘志信肩上的灰尘，像鱼群般四散而逃。

望山虎面无表情地望着他道：“请问刘老弟，作为寨中兄弟，此时该干何事？”

本来满心担忧、不知所措的刘志信，受此一掌，立马会意，眉开眼笑道：“明白，明白！”

还未等望山虎开口，他便早已将身上钱财全数抖上赌桌，力求输个痛快，也赢个痛快。

输的，是钱财；赢的，是归宿。

看着刘佥事嬉皮笑脸、与众人打成一片的背影，我作揖道：“多谢大当家的！”

望山虎邀我到内堂一叙。

关上房门，外面的声音小了许多。

我坐下身问道：“二当家铁臂熊之事，有进展了？”

望山虎点头道：“不错。二弟死前留了心眼，让他的一名亲信扮作小贩，在烟羽楼附近游荡。二弟死后，那亲信怕俺迁怒于他，便在京城真的作了一名小贩。

不久前，俺派去京城寻人的弟兄已将他认出，并抓回寨中，逼问欺骗二弟参与招安之事的那名‘大人物’是谁。”

我心中一凛，追问道：“是谁？”

当他把真相的碎片告知我的时候，我仿佛已经知晓事件的全貌。

……

当我走到这相别一年的故乡时，总有一种陌生感。

似乎做青楼打手、做木工、做码头工的日子，也比在这里多待片刻要来得亲切。

卢熹微深感不安。

他为何不安，我不明白。

这家伙自从梳妆易服后，一路上可是迷得路人痴醉。

本王若有如此姿色，当然也会不安。

只不过，是不安在“真讨厌，本王为什么要长得如此俊美”上，而不是像他现在一样，忧心忡忡。

话说，父皇为什么要派这样一个美男子来做我的幕僚！

只要他还活着，我想找一个只迷恋寡人的王妃，算是无望了吧。

我问道：“有心事？”

卢熹微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地站在城门下，顾左右而言他：“王爷不讨厌这里么？”

“讨厌。”

“那为何还要进去？”

“因为有个和寡人一样讨厌这里的人，会陪寡人一起进去。”

“可臣的讨厌，比王爷多。”

“多在何处？”

“臣不能说。”

他不说，我便不问。

但是，我从没见过卢熹微这般模样。

踏进城门，对他而言好像比登天还难。

路上的商人和平民来往不绝，他们见到衣着光鲜的蚺鳞王时，只是惊讶于七皇子为何会出现在闹市。

可卢熹微不同。

就算只是他忧心忡忡的颦蹙模样，也能让这些流于俗世之人随着空气而凝滞，宛若时间定格。

在他们的眼里，我看到了漫天的牡丹花瓣，在洁净的晨曦下被染成了纯白之色，任人描绘。

世人落于俗套，却又崇尚初光。

于是他们被这有着直白的、晨曦之名的人，迷得忘了时空的流向、自己的位置。

这种执着，也不过是另一种俗套而已。

我又一次发现，倾国倾城，原来指的不止女子。

女子……

于是我想起了烟羽楼的莫离。

那个我深深感激着的，如同大姐姐一般的风尘女子。

但我已发过誓，此生不会再进烟羽楼。

……

朝中众人就如失忆一般，忘了我行刺二哥的事，甚至连我离开了京城一年都忘记了。

众星朦胧地闪耀在流光殿头顶的漆蓝色幕布上。

火光通过灯笼上的布，被染上朦胧的红色，弥散而出，殿内殿外似披上了一层明暗渐变的纱。

殿内胡曲悠扬，君臣欢笑，百官畅谈，举杯共饮。

我端起水晶九曲长杯，敬了父皇和卢相公，便从侍仆那抢过金身银龙壶，起身向殿外走去。

离开觥筹交错的流光殿，望着天上如繁花飞舞、已比众星璀璨的孔明灯，不禁悲从中来，不可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