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湛听晚站定，视线移向不远处被月光照亮的喷水池，低低喊一声。

看着眼前面露急切的女人，蓝桉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她好像没问过湛听晚是如何来到海市的，不，换句话说，她下意识认为，湛听晚跟她一样，都是坐公交来的。她忘了，她是有家人的，怎么会放任有心脏病的女儿独自出来。

“你是偷偷跑出来的。”

蓝桉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锤一样砸在湛听晚心里。她瞬间回眸，微睁大双眼，唇瓣动动，还没来得及解释，与她相握的那只手突然离开。

离开前一秒，湛听晚好像感觉到，包裹住自己的手的，那只属于蓝桉的手一阵颤抖，只是时间短到那像一个错觉，不过是风从空落的掌心流过。

白茜拥住她时，湛听晚一瞬不瞬看着站在一旁的蓝桉，那张面孔在白炽灯光下还是那么漂亮好看，眉眼间那么清冷傲气，只是多了分孤独。

等湛听晚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坐在车上，车子驶向琴海，蓝桉坐在她身边。白茜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她只听清最一开始那声“安安”，其余说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

湛听晚转眸望向蓝桉，后者靠在座椅，斜着头盯窗外，光线在她脸上晦暗不明，看不清表情。

她无法言说当时的愧疚感从哪里来，她以为就算蓝桉知道她是偷跑出来的，她也可以心安理得地度过愉快的一天，因为她叛逆的矛头始终对准自己。

然而现在却因为这么一句话，就能把她对她的愧疚拉出来，无地自容。

她难道忘了，第二个目的，不就是用自己为诱饵，勾.引蓝桉摘下那张冷淡的面具吗……

湛听晚轻翕唇瓣，用气音说：“蓝同学。”悄咪咪探出两根手指，在后座上模拟走路的样子，碰到蓝桉的手背，眼睛一扫，就把蓝桉的小拇指勾住，“你生气了吗？”

蓝桉头也不回，轻轻晃晃下巴。

“没生气的话，那你看看我，别看窗外了～”湛听晚小声哼哼。

坐在副驾驶的白茜从后视镜中看了两人一眼，又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蓝桉搭了搭眼皮，才扭头看她，湛听晚就单纯无害地抿唇朝她笑。

引来她一句无奈，“小笨蛋。”

“才不是！”湛听晚见她唇角上挑，便大胆地往她那边靠，原本两人各坐一边，此时湛听晚就坐到了中间，还偏蓝桉那边一点，顺着坡度，有些压力地挤着她。

晚上车少，回琴海的路很顺畅，不过三个小时就到了。

车停在湛听晚家的别墅前，白茜说：“安安，你先回家，我送送你朋友。”

“哦。”湛听晚依依不舍瞅着蓝桉，不情不愿应一声，从右侧开门下车，临关门前，她说：“那我们开学再见吧，蓝同学。”

车从别墅再次启动。

“小同学，你家在哪里呢？”司机问道。

“送我到南边崖头那里就可以，谢谢。”蓝桉的嗓音清冷。

“送你到最南边，然后你再怎么回家，从南头走到北头？现在已经没公交了。”

白茜的轻笑声从前座传来，蓝桉眼底暗了暗，唇瓣抿成直线。

“我知道你，蓝桉。”

“我擅自从赵老师那里得到了你的全部信息，在这里我想跟你道歉。”

白茜的嗓音是温柔的，却也含着从商者不容侵犯，凛冽的味道。

“所以，您想说什么。”蓝桉的声音有一瞬间的绷紧。

“别紧张，我没有别的意思。”白茜又笑了几声，“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跟安安……哦，安安是湛听晚的小名，很好听吧。”

“嗯。”

白茜继续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跟她说你住在南边，不过……”她眼神一凌，透过后视镜对上蓝桉的眼睛，“我知道你的家庭情况，也听了许多或真或假的，你身上的传闻。”话音微顿，见蓝桉没什么变化，她眼神又柔和下来，“赵老师说你是个努力又认真的孩子，所以我没阻止安安和你交朋友。”

所有话到这里就停止了，直到车停在通往蓝桉家的小径路口，开不进去。

“看得出来，安安很喜欢你，也很亲近你。”白茜情绪似乎有些低落，“阿姨可以拜托你，在学校多照顾一下安安吗？”

蓝桉只是说：“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都很照顾她。”眨下眼睫，手搭上车门把手，“谢谢您送我回来，我回去了，路上开车注意安全。”随后利落开门下车，转身进入小路前，朝车里的两人点下头，挥手。

“白总，这小姑娘看上去可真不像这个年纪的。”司机一边掉头，一边笑得憨厚。

“嗯，毕竟她的家庭，有些特殊。”

车灯在漆黑的小路上晃动几下，这里又归于一片黑暗。

十月一假期就这么过去，返校后，议论最热闹的不是开学的考试，反而是学校的变化。

“妈呀，这还是咱学校吗，怎么一周不见变化这么大，多了这一，二，三……七栋教学楼是干嘛的！”

“哎呀，有四栋好像是宿舍，这路标上不写着呢？我靠，咱学校还衬得上有路标！”

“听说今年还是自主选择住不住校，到明年全都要住校。”

“最可恶的不是住校，而是以后有晚自习了，到九点呢，那都多晚了，学校就是想强迫我们住校。”

……

蓝桉还没进教室，就被从拐角走来的赵蕾叫住：“蓝桉。”

“赵老师。”

赵蕾笑眯眯地说：“你进学校大门时应该也看到了吧，添了好几栋宿舍楼。”

“嗯。”蓝桉轻声应道。

“学校那边说了，如果你想住宿的话，是免住宿费的。”

“赵老师，我不打算住宿。”蓝桉后退一步，看着赵蕾说。

“从明年开始学校统一住宿，你们也到高三了，到时候在学校住，学习效率更高一点。”

赵蕾见她紧抿着嘴，眉间一副坚决，只能最后再劝一句，“学校后面会开放竞赛名额，也会相继组织竞赛班，如果能拿奖，大学是可以保送的，能提前走。”

见蓝桉有些动摇，赵蕾拍拍她的肩膀，“现在努力学习，钱可以等以后再挣，我们都等着学校出一个名校的学生呢，好好考虑一下住宿的事。”

说完，先蓝桉一步进教室。

她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还是湛听晚跑出来，好奇地问她站在这里干什么。

蓝桉摇摇头，一边走一边说：“没事。”

两人回到座位上，湛听晚勾上她的胳膊，开始叨叨从早上到教室听到的那些不知道真假的消息。

“嗷，你听说了吗，好像今明两天都要考试，然后学校让后天就出成绩，老师们要忙死了，不过说是有新老师补位。”

“他们说高二可以提前申请住校，蓝同学，你要住校吗？”

蓝桉还想着赵蕾刚刚说的话，她这么一问，又问到点子上了，愣了下说：“不知道。”

“不知道的话，那我们一块住宿啊。”湛听晚弯着眼尾笑嘻嘻地凑近跟她说，然后被蓝桉用指节敲下脑门，她语气带些轻松，“先把考试考完了再说。”

“哼，我肯定会跟你一个班的，宿舍就不能提前答应我啊。”湛听晚撑着下巴念叨。

赵蕾站在讲台上，正招呼班长发材料，“从今天开始，学校有规矩，女生不能染发烫发，做美甲的把美甲卸了，还有，改了裙子的，长度在膝盖以上的，要么再买一套，要么就穿校服裤子，但是不能裙子和裤子一起穿啊。”说完，底下传来一片笑声。

“男生先别急着笑，校长昨天特意把老师们召集起来开会，强调男生头发长度不能超过一寸，同样不能染发，在学校不能抽烟。”

“头发那么短，这一看不就跟劳改犯一样啊。”底下又要沸腾起来。

“老师，那是不是在校外就可以抽烟了。”一个男生高举手，一条腿毫无形象搭在另一条腿上抖，吊儿郎当样，又引来其余男生起哄着笑。

“校外当然也不能抽。”赵蕾作凶狠的状瞪他一眼，“行了，目前先说到这，等明天考完试，有时间再跟你们说，提前把刚刚班长发下去的内容读一遍啊，差不多就是以后的校规。”

同学们盯着手里的密密麻麻的字面面相觑，首都的学生都是勇士吧，到底是怎么遵守这么严格没人性的规矩的！

赵蕾只是端着茶杯喝一口水，慢悠悠说：“孩子们真辛苦，不过为了你们的未来，加油吧。”

学校开始广播布置考场，蓝桉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书搬到教室外面后，见湛听晚还坐在那里，东西也是堆在桌子上没收拾。

她还没说什么，这小祖宗打量她两眼，又往她桌子桌兜里看，随后亮着眸子说：“蓝同学，帮我一下。”

蓝桉低头看她一会儿，然后上手开始给她收拾书，低声说，“真是祖宗。”只不过勾唇笑得好看。

好像和湛听晚待在一起，她笑的次数也变多了。

湛听晚全当是在夸她，嗓音甜得发腻，“谢谢蓝同学～”

然后蓝桉给她放书，帮她搬桌子，湛听晚就捏着湿巾给她往她脸上招呼，“辛苦了，擦擦汗。”

说起擦汗，蓝桉的白手帕似乎还在湛听晚手里，那人好像也忘了这回事似的，没管她要。

教室不小，放下五十多张桌子，加上每桌之间隔出来的距离正好。

每人还是从自己的位置上考试，桌兜朝前。

临考试开始前，赵蕾特地来找湛听晚，说她如果不舒服，可以直接暂停考试，找监考老师，湛听晚点头乖乖应着。

这次的考试有四个老师监考，多了两个新来的老师，蓝桉扫一眼，继续答题。

九门课程，分两天考完，没有晚自习。

这两天湛听晚特别安分，一点不来闹腾蓝桉，放学就乖乖跟蓝桉说再见，坐车回家。

反倒是蓝桉有点不习惯她这么乖，在公交站牌这里走神，1路公交车到站，她下意识往上走，等站在车上想刷卡，才反应过来不用送某人回家，然后赶忙下去。

站在一片夕阳中，她的背影莫名的孤单，只有影子相伴。

出成绩这天所有人都很兴奋，赵蕾办公室的门槛都要被踩塌了，原因只有一个，这次考试太难了，都想看看自己考得怎么样，或许这次学校改革，稍微激起一点学习的兴趣。

“老天，tm蓝桉不是人，这次的题这么难，她怎么考了这么高！”

“老赵，你实话说，这次是不是有高三的知识点，数学我还是会些的，但这次我一个大题都没做全。”

“怎么说话呢，叫老师，别老赵老赵的，真被你们叫老了。”赵蕾笑骂一声，“这次的题是难，不过都是你们学过的，自己没学好，别怪题出超纲。”

她身边围了一群人，一会儿有人咆哮，一会儿有人尖叫的，还有疯狂蹦脚的，赵蕾实在是受不了了，把人全赶走，揉着耳朵，跟邻桌的席念说：“之前没见这么积极，这次咋这么兴奋啊。”

“或许，他们想好好学习了。”席念看着手里的英语成绩单，“该来问的倒是没来。”

此时的她们两人正坐在教室里，

湛听晚问蓝桉：“听说这次题很难，你猜你能考多少名。”

蓝桉不谦虚，盯着手里被她把玩的指节说：“第一。”

“班级排名还是年级排名？”

她神色平静，继续说：“都是。”

湛听晚见她这么肯定，眼底忽然打上光亮，“那你猜猜，这次英语谁是第一。”

当蓝桉说出“我”，瞧见她眼底打着精明的细光时，脑中警铃大作，忽然发觉上了她的当。

她笑得像只狐狸，“你说的啊，如果不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果不其然，当席念在讲台上拿着成绩单夸这次湛听晚英语是第一时，蓝桉的胳膊瞬间就被身边人勾上，耳边传来细小的嗓音：“蓝同学，这次我可是第一哦。”

“说好的，答应我一个条件。”

“我们一起住宿吧，我想跟你住一个寝室。”湛听晚眼眸闪烁，像布满星星。

只是这个条件还没实现，就迎来了结尾。

那天之后，她们经过两周的时间，逐渐习惯新校规。

体育课由两节改为一节。

当时这件事发生时，就是在体育课上。

蓝桉站在队伍里，照常先跟着班级跑圈，做热身活动，还没来得及解散，突然，操场上的人群往一个方向涌动。

好像有人说，谁谁谁晕倒了？

蓝桉皱眉望向他们跑动的方向，倏地心脏一阵闷痛，疼得她呼吸都一滞，像有什么东西突然四分五裂，碎得没法再拼好。

她捂着心口，怔怔地望向那个方向，唇瓣轻颤，“不会吧。”

她猛地从队伍中跑出去，十月份的阳光依然热烈，她奔跑在太阳下，却觉得身体掉进万年冰窟中，血管都要冷得凝固。

越跑越快，顾不上撞到谁，顾不得摔一跤，爬起来继续往前跑。

“让一下，让一下”素日冷静的蓝桉此时不复存在。

使劲扒开人群，挤到最前面，视线碰到晕倒在地上的人时，耳边嗡的一下，突然什么都听不见了，时间像放慢一百倍，阳光照得人意识昏厥，汗水流进眼中，那股酸涩总也比不上疯狂窜动的心跳。

眼中只有倒在地上的湛听晚。

她疯了般跑过去，跪在地上听她的心跳，一旁有人说：“已经有同学去叫老师了。”

蓝桉听不见，焦急深入眼底，她的心跳声已经很微弱了，几乎弱到听不见，嘴唇发紫，脸也苍白得不是样子。

她嘴里念叨着，“心肺复苏，心肺复苏……”可抬起的双手却颤抖无比，一时竟连握拳都没法做到，比以往都要严重。

她不敢擅自做心肺复苏。

法洛四联症病症复杂，包括肺动脉狭窄、室间隔缺损、主动脉骑跨和右心室肥厚四种畸形，对心肺复苏的要求也就更严格。

难道这一次也要看着生命在她眼前流逝吗……她真的没有办法。

浅蓝色校服裤沾上泥土，小白鞋也蹭得黑一块白一块。

太阳立在头顶，像嘲笑她的上帝一样，再此面临这样的状况，她却还是做不了什么，还是一样的无能为力。

蓝桉眼神空洞，像坏掉的洋娃娃，没有灵魂，指尖紧紧掐在掌心，却还是遏制不住地颤抖。

忽然微弱的一声，“蓝，桉。”

蓝桉浑身一震，低头看向她。

湛听晚的眼睛眯着一条缝，呼吸微弱，小声虚弱地喊她。

只显露星点的瞳孔转动。

眼前头发凌乱，衣服沾了泥土的人，是蓝桉。

红着眼眶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的人，是蓝桉。

那个永远清冷孤傲的人，此刻却没有形象地跪在地上，守在她身旁，像受惊般的人，是蓝桉。

明明她最开始的目的就是为了把她这副面具扒下来，想看看她失控的样子，明明现在这个目的达到了，她却高兴不起来。

她后悔招惹蓝桉了，她弄哭蓝桉了，用蓝桉最在乎的，她的心脏。

她后悔了。

湛听晚想哭，却没有力气，唇瓣微动，用了全部的力气才牵动一点嘴角，她用气音说：“别，哭，啊。”

她不值得蓝桉为她哭。

蓝桉是她的乌托邦。

现在，这个乌托邦要毁灭了。

说完，像用尽全部的力气后，眯着的双眼再度紧闭。

蓝桉定定地看着她，所有的一切都像影像，一帧一帧翻过，身边人群涌动，有人说老师来了，有人说救护车来了。

她被张歆从地上拽起来到一旁，眼睁睁看着湛听晚被抬上救护车，红蓝闪烁的灯深深刺痛她的双眼。

那天过后，有人跟她说了什么，有人来安慰她，蓝桉都只是冷淡地点头应着，然后转身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一如平常那样刷题，背书，好像这件事只是一个过客，走到她这里停一停，然后继续往下走。

好像每个人都恢复到正常的生活中，她也是。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会盯着身边的空桌子发呆那么一会儿，课间打水时会觉得手里空了些，下学时，下意识往1路公交迈而暂停的脚步，站在公交车上时，校服前空荡荡。

所有的一切都昭示，湛听晚确确实实在她的生活中留下痕迹，并影响她。

这种影响在时间中消磨，蓝桉好像又回到曾经的样子，仿佛没有任何人能从她清冷的表情下挖掘到内心。

她好像更不喜欢跟人交谈了，这还是某一次张歆说的。

等到临近十二月，马上就要分科分班。

蓝桉仰头听赵蕾讲一首诗词，忽然又被窗外一只释槐鸟引去了目光。

她看过去，突然发觉蓝色羽毛没有那么鲜艳，耳旁也静得厉害，一阵风从半开的窗户中吹进，扬起浅蓝色窗帘一角。

那阵风触到脸颊有些许微凉。

已经进入冬季了啊。

风比夏微凉，阳光比夏温柔。

今年的盛夏，比哪一年都叛逆。

好啦，这一卷写完啦，这一章好长呀，哈哈。

明天就开始下一阶段的故事了，我们湛听晚宝宝即将回归，尽请期待（鞠躬弯腰绅士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