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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5章 怨憎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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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沈盈之回复电邮给纳那扬的同时,在永光金龙酒店顶层,朝向大海的超宽弧形落地窗前,神情阴冷的宋辰曜坐在满室黑暗中。

清明的月色隔窗与白云造型的玻璃茶几交相辉映,于是他面前那瓶1983年的乐加维林单一麦芽威士忌和左手托着的刻花水晶杯里便隐约有淡金色的流光。

他松驰地跷腿陷在黑色的长沙发中间,左手搁在膝头,右手垂放身侧,修长的食指和中指之间绷一根七彩尼龙线手绳。手绳编织成螺旋形,抽拉式活扣,圈口仅有他三根手指的粗细,四条绳尾各串着一粒透明的玻璃小珠子。

从高逾两百米的大楼望出去,满月宛若一盏遥远的孤灯,脆弱的光亮浮于海面,衬得幽暗的大海仿佛无底深渊。他看得出神,脑海里猝不及防地浮现出沈盈之白里透红的青春面庞,继而是阿欣毫无生机的惨白容颜。戾气在他胸膛里如同暴风雪一般瞬间咆哮起来,将两张面容搅得支离破碎。

当你凝视深渊,深渊也在凝视你。他对尼采的这句话深表赞同,因为他的心就是深渊。而此刻,那底下有个凄厉的声音正在叫嚣着复仇。

身体里的血液像岩浆一样炙热起来。他不耐烦地放平双脚,右手几下扯松了领带,又把黑衬衫的钮扣解开了两粒。

某扇门忽然被人打开,房间里多了一抹光亮,惹得他漆黑的剑眉陡然皱起。

门很快就被知情识趣地合上。

房间里依然安静,但是逐渐接近的,他自己的香水味道透露了端倪。他带着嘲讽的笑意向后轻扯唇角,端起酒杯慢慢啜饮。

贴着碎钻的淡紫色指甲从他眼前晃过,一双柔若无骨的手臂环上了他的脖子,左手中指上闪亮的4.47克拉粉钻是他上个月送的礼物。既然宝石昂贵,那人也就不在乎克数是否吉利了。

“亲爱的,在想什么呢?是想我吗?”那人的声音娇柔婉转。她故意贴住他的鬓角往他耳廓吐气,呼吸温热,像羽毛轻拂而过。

耳朵被撩拨得酥痒难耐,但是他浅浅地笑着,分毫不动。

“故意不理人,要我主动?”红唇继续在他耳边娇喘,声线柔媚如丝。

他的两道眉峰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眼睛仍然注视着右手上缓缓转动的手绳。她在楼下西餐厅陪他吃完饭后故意将红酒打翻在衣裙上,那时他就知道有一场好戏要上演了。

“阿东在外面等你,他会安排人送你回香港。”他的语气与其说是温和不如说是平淡。

那人瞥一眼他敞开的衣领,将他的话置若罔闻,袅袅婷婷地绕过沙发依偎着他坐下。他的白衬衫笼着她玲珑有致的身段,却笼不住她修长美好的双腿。

他慢条斯理地将手绳搁上茶几。

那人的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停在手绳上,诧异地问:“你怎么对这种小孩子玩意感兴趣?”说话间,极为自然地接过了他手上的酒杯。

他模棱两可地笑了笑。

那人用美妙的舞台动作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再轻盈地一扭,柔软的身体就投入了他怀里。

“阿曜。”那人伏在他胸膛上学他四姐曼声喊他阿曜,拖长的声线承载的是温柔的邀请。

“洛思思,你想做什么?”他平心静气地低头问。

洛思思娇笑一声,抬头仰望他,用媚眼如丝代替了回答。

他将视线移向远方的深海。

洛思思理解成默许,一只手软软地攀住他的脖子去吻嘴唇,另一只手柔柔地拂过他的喉结,伸向了第三粒衬衫钮扣。

下一秒,他双手钳住对方两支胳膊,一个翻身将人压倒在沙发上。

洛思思露出了羔羊臣服于雄狮的表情,往他小腹下面飞快地瞟了一眼,随后很无辜地眨了几下眼睛。

“你忘了我们的约定?”他含笑俯看,眼眸里却不含一丁点笑意。

即使在特写镜头下也绝顶美丽的眼睛里现出了惊慌。不愧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影后,洛思思很快便冲他一笑。声音虽然发干,但是表情娇憨可爱。

“我错了。你是男人,不喜欢我主动对吧?”她继续用无辜的眼神仰视他,腰肢却诱惑性地扭了扭。

只扣了四粒扣子的白衬衫掩不尽旖旎春光。他的瞳孔蓦地收缩,狠狠地放开她,站起来走去了窗前。

“出去!”他低吼。

过了片刻,沙发上传来抽泣声。

“你入戏太深了,洛思思。”怒火被自制力浇熄,他冷静地给对方台阶下。

“我没演戏!”洛思思语气激烈,“艾琳到处跟人讲,说你脑子有病,身子也有病,”她顿了顿,羞涩地将声调压低,“还说你那方面不行。我偏不信她的鬼话!”

气愤与哀怨、心动与怜惜,各种情绪的度她把握得刚刚好。

“脑子有病,身子也有病。”宋辰曜淡淡地复述一遍,啧了一声,“艾琳说的没错。往后我们分了手你也不妨这样跟人说。”他对男女之间那点始于荷尔蒙终于皮肉的欲望极为反感。从人性的角度看,他确实病得不轻。

“就算你真的那方面……”洛思思蕴着哭腔的声线里多了几分娇羞,“我也不会离开你。虽然刚开始我是因为约定而跟你在一起,但是这段时间的相处让我真正喜欢上了你。我不在乎你能不能……”她泣不成声。

他懒得回应。

安静了片刻,一双雪白的小手伸向他的腰际,企图从身后搂抱他。他猛然转身,双手用力捏住对方的肩头。

“够了,别演了!我一叫停你就必须停!”

他怒火中烧地瞪着洛思思的眼瞳,直到上面蒙上了一层真实的恐惧。

松开手,他径直走到沙发坐下,抓起酒瓶给自己续杯。

洛思思怔忡了几秒,终于低头走开。

浴室门被拉开又关上,拉开又关上。随后房间里有了些微亮光,是卧室的门被打开了。

它半天没有关。

宋辰曜端着酒杯,用最舒服的姿势靠在沙发上等着听戏。

不一会儿,他果然听见洛思思七分幽怨三分气愤的声音:“宋辰曜,我承认我喜欢你家的钱,可是我对你的喜欢也是真心的。为你做任何事我都心甘情愿!可你呢?”她哽咽了半天才能继续,“你有没有认真地看过我一眼?今天你能不能坦白地告诉我,如果你不是宋家的太子爷,我也不是你们这些豪门瞧不起的戏子,你对我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真心?”

他望向海天交接的那条灰线,表情冷淡,“洛思思,我们宋家人生来就没有心。”

话音刚落,门被重重地摔上。

据说演员需要先打动自己,才能打动观众,洛思思不愧是影后,感情戏层层递进,相当到位。这就是在今年元旦的酒会上,当洛思思带着薄醉踉跄撞进他怀里时,没被他推开的首要原因。在那些或明或暗对他投怀送抱的女人里面,漂亮得可以去演爱情戏的不少,能把爱情戏演得惟妙惟肖的罕见。至于她究竟对自己是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他不感兴趣。

酒杯举到唇边,他却蓦地瞧见杯沿的口红,冷着脸起身就将酒杯扔进了茶几边的自动垃圾筒。

楼下有光忽明忽灭。他挪步去窗前一看,是中华园林正在调试景观灯。

当灯光渐次亮起,脚下似画卷一样展开的美景勾起了他的遐思。

阿欣她看了一定会喜欢吧?

风慢慢大了起来,池塘中的月影被捣得稀碎,大海不再平静,起伏着,涌动着,仿佛渴望着吞噬什么。

他瞥了一眼套在指头上的七彩手绳。几分钟前它还是洛思思成为他名义女友的另一个原因。

它是十四年前那次事故后出现在他左手腕上的。应该是坠马的时候他就戴着了,只不过没人知道它是哪儿来的,包括他自己。他当时伤势太重,以致于一度失去了对整件事的记忆。祥叔说事故发生后所有的人都陷入了慌乱,没人留意到它,等到有人发现,他已经从手术的麻醉中苏醒,拼命护着它,不允许任何人拿走。

他相当确定这条手绳的重要性,却完全不知它为何重要,因而苦恼了好多年。直到三年前从尼泊尔回来,或许是因为纳那扬母亲的死受到刺激,他开始重复地做同一个梦。梦境里有呛人的浓烟,某个小小的女童,用天籁般的童音在他头顶哼唱一首童谣。七彩手绳就戴在她手上,四颗小玻璃珠在圆滚滚的腕子底下闪闪烁烁。

他无论怎样也无法在梦中看清女童的样貌,即使请纽伦贝格博士做了好几次催眠治疗也毫无作用,相反的,那个梦还逐渐模糊。他命令黎浩东和祥叔分头进行调查,但两边都找不到一星半点的线索。

洛思思虽然是台湾人,但是五至八岁期间与她母亲和第二任继父就生活在香港。五岁半时她被星探发掘,接拍了第一部电影,里面有个长镜头就是她饰演的小孤女在唱他梦中的童谣。他曾经以为她可能是梦中的女童,然而刚刚的试探说明他错了。这样的结果非但没会令他失望,反而使他心头一阵轻松。心结没能解开,轻松感从何而来?自己的情绪如此不合逻辑,他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以前只是偶尔发作这种头痛,但是从三年前开始变得越来越频繁,以至于他飞去德国找纽伦贝格博士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博士认为这属于后遗症,毕竟那次坠马事故十分严重,就连他的头盔都摔破了。重复做梦——还不算噩梦——并不是最严重的后遗症。迄今为止他仍然拥有反复发作的头痛,以及每到阴雨天就又痛又痒的疤痕。

他拉开领口,恹恹地注视着玻璃对面从肩峰到颈根的一长条缝合线。虽然完全不记得坠马的经过,但是他深信那场意外与情绪有关——当年他才十二岁,却已经相当厌憎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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