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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2章 文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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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盈之刚才因为打瞌睡没拉紧扶手,车转弯时如果不是抓住了面前的椅背险些就摔倒了。大吃一惊之下她也恢复了七八分清醒,此刻一手拉着扶手,一手扶着身前的椅背,脑子里开始认真盘算如何偿还那笔应付本金高达1000万,并且利息每天都在打着滚往上翻的高利贷。

借款合约的合法性和有效性都没有问题。问题是现在外公昏迷不醒,舅舅生死不明,她必须靠自己想办法还债,并且要尽快!好在前天因为外公要她去英国之前找个汇率好的时候把要用的生活费提取出来兑换成英镑,已经把他的银行存折以及取款密码交给了她,那本存折上有491万。她自己的银行账户里存着这些年外公和舅舅给的压岁钱、打零工赚的钱,还有每年获得的奖学金,差不多有8万块。这些统统加起来还不够一半。1000万的高利贷,光是一天的罚息就要20万,剩下的521万去哪儿找?

怎样才能把钱凑齐?怎样才能保住武馆?她茫然地盯着窗玻璃上的水迹。车窗上雨水冲刷出的涟漪尚且有规律可循,而她对这两个问题却丝毫没有头绪,只能眉心紧锁。

城巴到站,她再次毫不迟疑地冲入雨幕。然而当她终于跑到武馆门前,却呆呆地站定了。

曾警长他们离开时虽然关好了武馆的门,但现在武馆的白墙被人泼上了红漆,还写上了“欠债!还钱!”几个奇丑无比的大字。黑底金字的匾额也未能幸免,红漆顺着木匾淌下来,滴落在门口的灰石地砖上,一滩滩像触目惊心的血迹。那只生日王冠被雨水泡软后又被踩成了烂泥。

她早就被雨水湿透的身体突然感觉到寒冷刺骨。冰冷的雨滴砸在她的头上,再顺着头发滚落,像大片的眼泪漫过脸颊。

不,我没有时间哭泣!她眨眨眼,挤掉里面不争气的泪水,摸出钥匙打开家门。

门里面的地上躺着两张名片。一张看起来还算正常,属于合约上那个寰濠财务。另一张画面恶心的她昨晚见过,属于那个夜姬娱乐。不用想,肯定是昨晚那帮烂仔转回来泼油漆的时候从门缝塞进来的。她将前者放进钱包,将后者转身扔进垃圾桶。

显然昨晚曾警长和他的部下对武馆进行的搜查是十分文明的,屋内并没有她担忧的那样抽屉散落,柜门洞开,物品遍地。曾警长昨晚没再联系她,说明他们应该没有在武馆找到与贩毒有关的物证。

生日蛋糕还好端端地放在二楼的餐桌上,蜡烛也好像刚刚才熄灭的样子,三副碟子和蛋糕叉还摆在旁边。她停下脚步多看了两眼。昨天是她十八岁的生日,昨天她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今天是崭新的一天,从今往后她就是成年人了,必须肩负起这个家。

在热汽蒸腾的花洒地下好生冲了个澡,她又从厨房冰箱里倒了杯牛奶,坐到餐桌前切了块蛋糕当早餐。每年生日外公都为她订她最爱吃的潘威记的芒果芝士蛋糕,今年也不例外。然而当她一勺一勺地舀起蛋糕放到到嘴里,却品尝不出任何香甜的滋味,所有机械式的下咽都只是为了让她的身体在接下来的一天中拥有充沛的体力。

等她收拾完餐桌,窗外的雨已经停了,瓦青色的天空开始透出光亮。

她记得昨晚那份以小楼做抵押的借款合约上的房契号码,抱着一丝侥幸把外公床头柜的抽屉打开,拿了里面的房契来核对,结果两者一致。这说明舅舅早有预谋,先偷看了房契,照着和高利贷拟了合约,再回家灌醉外公,诓他签字画押。一丝透着凉意的苦涩涌上她的心头。舅舅怎能坠落到如此地步?!

因为巷口就有家房产中介,橱窗上贴满了房源信息,所以她大致了解当前的房价,知道像武馆这样在市中心边缘地段的独栋小楼大概可以卖到2000万至2400万。舅舅才拿它抵了一千万,铁定是赌博输急眼了。可是他为什么这边刚欠下高利贷,那边又去偷运毒品?她想来想去总觉得事有蹊跷。这些只有舅舅才能解答。虽然曾警长说他从水翼飞船上跳海之后,警方在海面搜救无果,可是他水性很好,还是存在生还的可能的。舅舅,不管你有千错万错,一定要活着啊!她默黑祈祷。

当务之急是躺在ICU病房里的外公和欠高利贷的钱。手头的钱虽然不够,但倘若现在先还上一些,以后也能少还一些利息。她拿出上学时经常背的深蓝色皮质双肩包,把存折、房契和身份证明都仔细收了进去。想着既然要去银行不如把父亲留给自己的成年礼物顺道取出来,她又把昨晚外公给的那把保管箱钥匙也小心地放进背包的内袋。

她看看钟,才七点半,还不到银行营业时间,转身又在家里翻找起来。不一会儿,她已经戴上了围裙、手套,手里拿着一张抹布、一瓶天拿水和几片砂纸。这瓶天拿水还是今年春天买的,起因是外公出席他师兄葬礼回来发现黑西服上蹭到了油漆。没想到它会在今天派上更大的用场。

武馆门口、匾额和白墙上的油漆以夺目的鲜红刺痛着她的双眼。她进屋搬了一把长竹梯出来,爬上梯子,开始用力地擦洗匾额上的那些。

刚擦拭了一会儿,一个小男孩诧异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盈之姐姐,这里怎么了?”

她趴在梯子上转头一看,街上站着泰仔和他的妈妈。泰仔手里拎着一只书袋,应该是要去上补习班。

“哦,没事,没事,有人弄脏了牌匾,我正在清理。”她一边说话一边爬下竹梯,先把抹布和天拿水瓶子放到梯子底下,再走到满脸疑惑的泰仔面前。“泰仔妈妈,送泰仔去补习呀?”她尽量用正常的语气和泰仔妈妈打招呼,虽然心里清楚街坊们大多知道了昨晚武馆发生的变故,就算还有不知道的,此刻看到武馆的墙面也能猜到。

“嗯。”泰仔妈妈应了一声,面露忧色地问道:“赵师父他还好吗?”

“外公的手术很成功,现在住院观察。”沈盈之强打笑颜。

泰仔看了看母亲和沈盈之的脸色,好像明白了什么,上前拉住沈盈之的手摇晃。

“盈之姐姐,师父他没事吧?”

“没事,他很快会好起来的。”沈盈之希望泰仔听不出来自己声音里的挣扎。

“那武馆呢?”聪明的泰仔追问道。

“武馆恐怕要歇业一阵。你和波仔他们要每天坚持练功哦,身体棒棒,学业就会更快上进。”沈盈之强忍着眼泪回答。希望泰仔以后不要怪她这个师姐诓人,国柱武馆恐怕是保不住了。

泰仔妈妈在泰仔背后默默摇头,一手拉过儿子,“补习班要迟到了,我们不打扰姐姐做清洁。”她又语重心长地对沈盈之讲,“替我向赵师父问声好。我们街坊都希望他老人家早日康复。再见了,沈姑娘,你保重!”

泰仔也懂事地说:“盈之姐姐,再见。”

他随母亲往巷口走去,走出五、六步又回过头冲沈盈之挥手,“姐姐,珍重!”

沈盈之也微笑着对他挥手。

等母子俩走出了巷子,她的眼泪终于流淌下来。她背朝街道放任它们流了一会儿,等到不那么汹涌了再抬起袖子拭去泪水,拿起抹布和天拿水重新登上了竹梯。

一个多小时以后,她欣慰地一边擦着汗一边检查自己的努力成果。匾额黑底上的红漆已经洗掉了,余下那些留在金字上的斑斑红漆看起来像是匾额上的某种花纹,总之一点儿也不起眼。墙上的“欠债!还钱”几个红漆大字也被她用粗砂纸磨掉了,墙面只残留着一些淡红的印迹。武馆是她和外公的家,哪怕只能再拥有它一天,也绝不能让它蒙上污垢。

她收好竹梯,又上楼扯下一张挂历纸,在背面用毛笔写下武馆歇业的告示,出去贴在了朱漆大门上。目前的武馆学徒都是暑期班的学生,外公对他们免费授课,因此不用考虑清退学费的问题。

迎着从乌云后面探出头来的第一线阳光,她背着双肩包大踏步地走出了雨后湿漉漉的利马斜巷。

父亲的保管箱存放在一家历史悠久的中资银行。她向大堂内的值班经理出示了那柄别致的钥匙。

经理仔细看过钥匙,感慨道:“这把钥匙有点年头了呢。”

他请沈盈之稍等,说要查阅记录。

十几分钟后,经理拿着一本记录本出来向她说明,这个保管箱指定了两个开箱人,一个是沈冲,一个是沈盈之,只要能证明身份并持有钥匙就可以开箱。

突然自陌生人口中听到父亲的名字,她不免鼻子发酸。她从背包中掏出身份证递过去,低声说道:“我是沈盈之。沈冲,他是我父亲。”

“幸会,沈小姐。这只保管箱令尊已经将费用预缴到了10年后的8月10日,请知悉。”

也就是说父亲将保管箱的费用预缴到了她而立之年的生日。

“请问我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租保管箱的?”她对这一点非常好奇。

经理直接翻到了记录本的扉页,“1949年。这只保管箱最初由一位沈康文先生租下,后交由沈冲先生继承。”

沈康文,她听父亲说起过,是她的曾祖父。沈康文老先生的父亲曾经在末代清朝为官,母亲还是一位镶黄旗的格格。1949年,沈老先生举家从内地前来澳门定居。沈家接连四代都是一脉单传,这只保管箱里看来存的是传家之宝,最终到了她这里。

经理查验登记完毕,将身份证递还给她,“沈小姐,我这就通知同事把保管箱提出来。”

这位经理一看就是职场精英,笔挺的西服,铮亮的皮鞋,态度中充满公事公办的和蔼。沈盈之很高兴他不会多余地问“令尊近来可好?”这样的问题。

她脑海中忽然灵光乍现,脱口而出:“请问我父亲最后一次来开箱是什么时间?”

经理翻了翻记录本,告诉她的时间是父亲失踪那年的12月22日,上午9点。

失望从心头漫涌上来,她使劲闭了一下眼睛。刚才她心中有个渺小的希望——既然这只保管箱如此重要,父亲在‘失踪’后有可能来过银行。然而这个希望就如同落在仙人掌上的肥皂泡,瞬间破灭了。父亲就是在上述时间的第二天失踪的,显然当时他已经有所预感或者有所计划,才进行了最后一次开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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