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间听到“蕈香餐馆”四个字的纪友之，忍不住朝声音的主人看过去。

他仔细回想，回国后他见过的和年若青有关联的人不少，但要说哪里有这么个小白脸般的男人，他一时半会儿还真的想不起来。反倒是坐在蕈香餐馆里，明目张胆示爱的那个公子哥儿让他印象深刻些。

纪友之顺着窗口的方向看过去，林荫小道上的树叶已经青黄交加。日子过得真快，一眨眼回国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蕈香餐馆也来了不少次了，他有些感慨。

等他转过头来，对面的两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蕈香餐馆还真是个“热闹”的地方，纪友之心想。

眼瞧着快日落，他也需要找个果腹的地方，纪友之收起桌上的书，放回书架原来的位置。等他下楼时，发现那个戴八角帽的男人已经在收银台冲着咖啡了。

“先生好久没来，要喝杯咖啡吗？”

纪友之看男人忙着，正思忖要不要打招呼，店主却先发现了他。

“给我来一杯吧。祁哥。”日将西斜，这个点喝咖啡，纪友之知道自己晚上肯定睡不着了，但他没有拒绝。许久不来，店主还认得他，已经是有心人，纪友之并不打算驳了他的热情。熟识之人都叫他祁哥，而他来了几次，也勉强可以算作熟客。

“今天我难得上晚班，碰上先生算是有缘，咖啡我请了。”祁哥递来一杯飘着清新果香酸气的咖啡。

纪友之浅尝了一口，夸赞道：“酸不夺味，苦意恰好，还有莓果香，好喝。”

祁哥笑道：“远洋过来的豆子，今天刚到，先生是第一个品鉴人。”

纪友之愣了愣，抬头对上镜框里那双明亮的眼睛，转而笑道：“有缘书店，看来都是有缘人。”

“先生不嫌小店破漏，已是知音。再者，我来店里并不规律，每每都能遇上先生，不可谓不是缘分。有缘书店，本取随缘自然之意，留给醉心墨香书籍的人一处偏安之地。开店三载而已，有缘人却也不少，先生是其中一个。”说话间，祁哥给自己也倒了杯咖啡。

纪友之有些受宠若惊，他第一次来有缘书店，直觉祁哥是个特立独行的人，而如今一番言谈下来，更让他觉得，眼前之人心中也许有片汪洋大海，甚至可能是位大隐隐于市的江湖高手。

“能遇上有缘书店，认识祁哥，也是我的运气。来了多次，还未介绍，我姓纪，名友之，祁哥以后叫我友之即可。”纪友之说罢，喝完杯子里的最后一口咖啡。

“友之。今后也常来。”祁哥会心一笑。

纪友之点点头，而后将杯子递给他，说了几声感谢，表示自己改日再来，便离开了书店。

他刚迈出几步，准备往蕈香餐馆方向去，就发现街角树下站着一抹熟悉的身影，而那身影，不似平日里高调妩媚的样子，而是穿了一身没有半点花纹的墨绿色衣服，身上披肩也是净黑色的，还戴着一个偌大的帽子，遮住了半张脸。

纪友之瞧见树下的女人弯着身子，凑近她对面西装革履的男人，侧身贴近他耳边不知说着什么。那男人侧着的脸，恰巧被树叶挡住了，纪友之看不清他的表情。女人仿佛格外虚弱，提着木箱子的手也是颤颤巍巍的。一阵风起，几乎要把女人吹弯了身子，她慌忙紧了紧披肩。男人自然地接过木箱，而女人身子一斜，已经半倚在男人肩上。

这两人也许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直觉告诉纪友之。

两个人站在街角等了一会儿，一辆黑色的轿车驶到路边停下，女人跟着男人上了车。

“师傅，跟上那辆车。”

纪友之本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但眼下他像个破案的侦探一样，尾随“作案人”，是他对看到的一切实在困惑。他虽然一向不喜欢大嫂的做派，甚至可以说是反感。但大哥和她结婚多年，感情甚笃，吃穿用度一应给她纪家力所能及最好的，在人前也从未提过她的半点不是。所以尽管他平日里不待见她，也从未想过，有一天能亲眼看见她倚在大哥之外的另一个男人身上。

纪友之的黄包车跟在黑色轿车后面，要不是路上人满为患，一路堵塞，差点跟丢了。车在七拐八拐之后，停在一个狭窄的弄堂外。他看见两人下了车，走进一栋白色的房子里。他匆忙付了黄包车师傅的钱，小跑着跟上去。

房子并非民宅，走近了能看到一个光线晦暗的大厅，里面充斥着刺鼻的药水味。墨绿色的裙摆在墙角一晃而过，纪友之凑近跟过去。

“哐”的关门声，把纪友之挡在了外面。

他像个小偷似的想要窥视门内的场景，但一无所获。

纪友之在门外停驻了许久，才听到呜咽声从门内传来。

“宋女士，我们已经尽力了，但世事无常，有的事并不是医学能解决的。”

冰冷理智的男声随着冷空气吹到走廊里，连带着纪友之也打了个颤。

又是一阵哽咽。

“你们再想想办法，再想想，一定有办法的……医生，求你，求你们了，多少钱我都愿意出的。”女人近乎哀嚎抽泣的声音一阵又一阵。

“三年前你流产，已经伤了身体，当时叮嘱过你，备孕之事不能操之过急。你不听劝，偏偏自行抓些药胡乱进补，这次孩子没保住，你能活命已经是万幸。”男人道。

“医生，我是不是……不能再有孩子了。”女人哭着问。

哀伤和绝望的话，回荡在纪友之耳边。

回答她的是一阵静默。

“宋女士，你冷静一下，现在你最需要的是调理好身体。”

“……”女子没有回应。

“咔嗒……嘭……”似乎是椅子侧翻的声音。

“快把宋女士扶起来。”

“主任，要不要打电话给家属？”

“不，她交代过，要保守秘密。”

“可她这样虚弱，一个人在医院有些可怜。”

“我们已经尽了职责，其余的事，不该我们管。”

“是。”

在门锁打开之前，纪友之逃也似地奔到白房子外面，胸口像被绳索勒紧般憋闷，他狠狠地吸了两口空气。

今天的事，他该不该告诉大哥？

就在纪友之靠在树下透气想要平复心情的时候，他眼前突然闪过一个黑影，连带着鞋跟敲击地板的声音，听起来很急促。

“小姐，钱还没给呐！”黄包车停在白房子外。

“抱歉，抱歉，我急糊涂了。”女子慌乱地声音传来。

纪友之偏头便看见女子的背影，她手忙脚乱地弯着腰在包里翻找着，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在肩上晃动，露出小巧的鼻尖，发丝在脸上舞动，女子顺手一拨，把黑发别在而后。泛着红晕的脸颊就进入了纪友之的眼眶。

怎么是她？

疑惑很快就释然了。她们是表姐妹，分享最私密的事也不奇怪。只不过就朱曼荪素日里那怯懦的木头样子，纪友之都怀疑她会不会见到宋念容之后，直接吓晕过去。

几分钟过去，黄包车师傅似乎已经等得不耐烦，朝朱曼荪投去嫌弃的眼光。若是平时，纪友之可能看在熟人的面上，冲过去替她给车钱了，但此时此刻，他并不想多生事端，更不想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又过了几分钟，纪友之瞧见朱曼荪终于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钱包，掏出几张钱递给黄包车师傅。纪友之瞧见那人似乎松了口气，摇着头离开了。而朱曼荪胡乱用手擦了擦额前的汗，提着包快步往医院里走去。

纪友之没有再待下去的理由，他绕出巷子，回了纪家。

他走进院子的时候，只有厨房亮着灯。张妈迎过来：“小少爷，回来啦。在外面用过饭了吗？厨房还有熬好的南瓜粥，喝一碗暖暖胃吧。”

“大哥还没回来吗？”纪友之瞧着黑漆漆的客厅问道。

张妈叹了口气，道：“小少爷不在的这段日子，大爷只回来过一趟。前天刚去苏州，听李玉说，是和洋人生意上有些磋磨……具体的，我也说不好。”

恰巧大哥不在上海的时候，发生这样的事……

纪友之脸色有些凝重，无意中得知的秘密，压得他胸口有些闷。布庄眼下似乎有些状况，他不应该在这个节骨眼上火上浇油，给大哥添堵了。他心底暗暗做出了选择：就当今天的事没有发生过。再者，以大嫂的性格，应当会直接告诉大哥的吧，这事着实不该他管，今日的猜测，仅仅是个误会罢了。

“无妨，我就是随便问问。张妈，给我盛碗南瓜粥吧。我有些饿了。”想通了之后，纪友之心中的乌云好像散去了不少，他失笑道。

“哎，小少爷去偏厅等等，马上就来。”张妈小跑着朝厨房去。

纪友之自回国后，还未曾见过如此冷清的院子，往日的灯火通明，跟眼前的一片漆黑形成鲜明对比。他嗅着院子里不知名的花香，顿了顿，又觉得自己突如其来的感伤有些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