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婷早就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就像是《聊斋》里身死异乡的客商，早已变成了鬼，却还只当自己活着，直到见了故乡来人，道破了天机，恍然惊觉原来自己早已死了，登时魂飞魄散。

然而，她的魂魄却散不了，依旧徘徊在人间。

她是站在阳光下，没有影子的鬼。

……

她是被乡下的爷爷奶奶养大的，爷爷是个吝啬的人，比起亲孙女，他更关心羊圈里的羊。奶奶是一个啰嗦的老婆子，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你妈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把自己的亲生闺女丢给我这个老婆子，自己享福去，哎哟哟，你妈妈的心，可真狠啊！”

三岁的她，就生长在这样贫瘠而艰苦的农村里，从小就学会了看别人的眼色，她知道自己爷爷奶奶不待见自己，因而就连多吃一碗饭，也不愿意说出口，常常饿着肚子。后来长大后，她知道一个词来形容自己，那就是“留守儿童”。

只有春节的时候，她才会格外高兴些。因为她的爸爸妈妈会回来看她，给她买好些零食，好些玩具，好些粉红色的小公主裙子，只有过年那几天，她才是快乐的，是“有爸爸妈妈的”。

可是，渐渐的，爸爸妈妈就连过年也不回来了。听说他们在县城安了家，买了房，还生了个小娃娃。

她的爸爸妈妈，有了属于自己的家。那个家中，没有她。

……

15岁那年，她考上了县城里的重点高中，从乡下忐忑不安的来县城找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的家在五楼，有电梯，她犹豫了一下，却没坐。不知为什么，她的内心，就是觉得自己不配坐电梯，而且，她想给许久未见的爸爸妈妈，留下一个“吃苦耐劳”的好印象，因而选择自己爬上来。

大夏天，她背着笨重的双肩包，还有一个大编织袋，满身是汗地站在了一扇门外，忐忑不安地按下了门铃。

“吱——”的一声，门开了，不是爸爸妈妈，而是一个可爱漂亮得像一个洋娃娃的小女孩站在门口，穿着粉红色的公主裙，头戴着小皇冠，手拿着仙女棒，一派天真无邪的样子，扶着门，抬头仰望着她，任性地说道：“你是谁啊？”

她知道这个小女孩，叫做李雨涵，是她的亲妹妹，她见过照片，照片里爸爸妈妈搂着洋娃娃一样的妹妹，三个人挤在一起，笑得那么开心，幸福的一家三口。

她面对这个比自己小将近十岁的小女孩，却格外局促不安，从额头上流下的汗，是冷汗，“我——我是李雨婷，我来找爸爸妈妈的。”

从此以后，她终于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了，仍然是“寄人篱下”，她就像是沙滩上的寄居蟹，从一个贝壳爬到另外一个贝壳。

她没有家。

……

人是见不得对比的，如果从始至终就没有，倒还能忍受。可一旦瞧见了别人有、自己却没有的东西，便再也无法忍受。

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都一样。

因为人，就是这样下贱的动物。

李雨涵是爸爸妈妈宠上天的小公主，似乎李雨婷的父母，将对大女儿的愧疚，悉数转移到了这个小女儿上，浇灌她，纵容她，爱护她，毕竟，他们已经有替代品，自然就不会在乎那个从小没有被带在身边、养不熟的大女儿。

李雨婷和李雨涵的生日，只相隔一天。如今都住在一起，不大好意思忽视大女儿的生日，便订了一个大蛋糕，说是姐妹俩凑在一天过生日。

一个大大圆圆的奶油蛋糕上，用红色果酱写着几个大字：“祝李雨涵、李雨婷姐妹生日快乐！”

看到这个蛋糕，李雨婷心中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就像是超市里的附赠品，不要吧，觉得有点可惜，留下吧，又觉得碍事，太过廉价。

这是她的第一个生日蛋糕，无论如何，她是有点开心的。

当她准备切蛋糕的时候，李雨涵一把扯掉了戴在自己头上的纸皇冠，大哭了起来，“我不要和她分一个蛋糕，我不要和她分一个蛋糕。”

妈妈搂住了任性哭闹的李雨涵，心疼地说：“好好好，姐姐不吃蛋糕，都给雨涵吃，哦哦哦，乖乖，不哭了。”

李雨婷拿着白塑料蛋糕刀，愣在那里，瞪直了眼睛，浑身发冷，切也不是，不切也不是。

就在这时，爸爸一把抢走了蛋糕刀，递给了李雨涵，哄道：“好啦，雨涵乖，自己来切蛋糕，不给她切。”

李雨涵哭得更凶了，却更得意了，在妈妈怀里又踢又闹，“我要她走，我要她走，她为什么一直住我家里！我不要跟她分蛋糕，我不要跟她分爸爸妈妈！”

小孩子童言无忌，却能肆无忌惮地说出心里话。

妈妈朝着李雨婷使了个眼色，示意让她先出去。

李雨婷心领神会，什么都没说，只是穿上鞋子，默默开了防盗门，离开了。

在门彻底关上的那一刻，她站在外面，瞥见了屋子里的一家三口，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和谐的、幸福的、一家三口。

“要是你死了，就好了。”她隔着门缝里，小声地说道，这个声音，就像一条蛇，吐着丝丝的蛇信子，朝着门缝里的李雨涵蜿蜒而去。

可是没有人听到，只听闻“嘭”的一声，防盗门关上了。

你要是死了，就好了。死了，死了，死了。

只要妹妹李雨涵死了，她就能够取而代之，成为爸爸妈妈唯一心爱的女儿。

这一切，本该是属于她的。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杂草一样，疯狂生长着，占据了她原本贫瘠荒芜的心灵。

那一瞬间，她突然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愉悦。在她的心中，她已经宣判了李雨涵的死刑。

后来，她才明白，那种痛苦而又愉悦的感觉，叫做嫉妒。

……

紧张的高中生活，让她暂时忘却了嫉妒带来的痛苦。

至少在学校里，她是被人仰望，被人嫉妒的那一个。她学习成绩名列前茅，长得也很白净，她性格内向，不爱说话，却又给她带来了几分沉静、娴静的美。

躁动的高中生，无论男生女生，无法释放的荷尔蒙，都倾注成了暗恋。

她时不时地会收到情书，被塞在她的桌洞里，无意间抽书包时，掉落了出来，被眼尖的同学瞧见，起哄着，盘诘着，她红了面颊，害羞地低下头颅，眼中隐藏着一种得意和安稳。

她是被人喜欢着的，被人嫉妒着的，这种感觉，让她飘飘然，她似乎看到了镜子里，另外一个自己，平行时空中，更完美的自己。

这种“超人一等”的优越感，在她考上A市的A大，达到了巅峰，她成为人人羡慕的对象，她的名字和照片，被贴在了高中粉红外墙上巨大的光荣榜上，被人敬仰着，羡慕着，嫉妒着。

她的父母，也第一次正视着这一个备受忽视的大女儿。

“我们雨婷从来都是自学的，没上过补习班，我们从小就没管过她，她这么优秀，是遗传了我们的基因吧。”她的父母，也沾了光，向人炫耀着，他们为自己的放养政策洋洋得意，似乎正是因为他们的“忽视”，才培养出考上名牌大学的女儿，这其中，自然也有他们的一份功劳和苦心。

真是可笑。

妹妹李雨涵自然很不满意，在李雨婷的拜师宴上，她赌气跑了出去。李雨婷的妈妈正和亲戚们传授着自己是如何培养出名牌大学生的，自然没有注意到宝贝小女儿赌气跑了出去。

懂事的李雨婷微微一笑，“妈，你别担心，我去找妹妹。”

李雨涵跑到了一条河附近，正赌气地朝着河里扔小石子。

李雨婷笑眯眯地说：“雨涵，咱们回去吧，马上就要切蛋糕了。”

“呸！谁要你管，你滚，你就是个婊/子！”李雨涵正上小学五年级，小学生们口无遮拦，正是以学骂脏话为荣，其实，他们连脏话究竟是什么含义也不懂。

然而，看似天真的小孩子，并非是纯洁无瑕的，他们懂得有些话，当着大人的面说不得。却掌握如何让一个人更加难堪的技巧。

“雨涵，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吗？生我的气啊？气我把‘你的’爸爸妈妈抢走了，对不对？”李雨婷蹲了下来，对着矮了她半头的李雨涵笑眯眯地说道。

她着重在‘你的’爸爸妈妈加重了语气。

果不其然，李雨涵顿时流露出凶狠的表情，那是一种将敌人赶尽杀绝的眼神，就像是盘踞在草丛里毒蛇一样，冷冷地盯着，静静地守候着，

李雨婷自然懂得那种眼神代表着什么，因为她无数次，对着镜子，流露出那种眼神。

太过熟悉，以至于在别人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眼神，她反倒觉得陌生。那一瞬间，李雨婷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诧异，她们俩果真是亲姐妹。

然而，年幼的李雨涵，还没学会如何将自己的真实意图隐藏起来，“你个贱人！你个婊子！你为什么要抢走我的爸爸妈妈！”她冲着李雨婷大吼大叫。

李雨婷并不生气，她反而笑眯眯地，冲着狂怒的妹妹，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去、死、吧。”

李雨婷用力地将李雨涵推入了湍急的河水中，仿佛潜伏在草丛里的毒蛇，猛然暴起，用冰凉的身躯，缠住猎物，张开毒牙，致命一击。

她筹谋已久的“谋杀”，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发生了，她浑身因为兴奋而颤抖着。

天很黑，没有任何路人，没有摄像头，她自信刚才的举动没有人看到。

一到夏天，这条河就会发生小孩下河游泳，结果淹死的事。老人家们都说，这条河有溺死鬼，它们必须要找到一个替死鬼，才能超生。

如果，妹妹李雨涵掉入河中，被淹死了，这虽然是一场悲剧，却不是不能接受的一桩事。

李雨涵早在她心中，被判了“死刑”，可当她执行时，浑身却又剧烈颤抖着，她清楚地分辩，不是害怕，是兴奋。

这是一种能控掌握别人生死的兴奋，此时，她的愉悦终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她，终于，从“嫉妒”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了。

李雨涵被推入湍急的水中，被吓得哇哇大哭，眼见就要被水冲走了，李雨婷回过神来，却又将李雨涵拽了回来。

她冷静下来了，李雨涵现在还不能死。

此时正是她考上A大，独属于她荣光的时刻，她不想让淹死了的李雨涵抢走了她的风光。

李雨涵本就怕水，此时已经吓傻了，就像是被抽调了线的木偶，连哭也忘了哭，只一顿一顿的抽泣着。

李雨婷蹲了下来，掏出手帕，擦了擦李雨涵脸上的水，轻声说道：“雨涵，记住了，是我救的你。”

“如果你说是我把你推下水的，没有人会相信你，会说你是个说谎精，而且——”

“被我知道了，我还会再推你一次。”

“记住了吗？”

李雨涵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她已经吓傻了，就连哭，也忘了哭，痴痴呆呆地看着李雨婷。

“我问你话呢，你记住了吗？”李雨婷用力地捏住了李雨涵的下巴，笑眯眯地问，那一双幽幽的眼睛，让李雨涵回想起刚才湍急的河水，冰凉刺骨的，像是有无数只手，硬生生的将身体往下拽。

“记住了……”李雨涵呆呆地说。

“这才是我的好妹妹，走吧，姐姐带你回去吃蛋糕。”

李雨婷很满意李雨涵的服从，牵着她，宛若牵着一个任人摆布的布娃娃，回到了酒店。

……

“哎哟哟，怎么弄得一身水啊。”妈妈瞧见了，自然心疼李雨涵。

“妈妈，对不起，我刚出去找妹妹，发现她掉河里了。”李雨婷十分内疚地说。

“早就跟你说，别下河玩水，你偏偏不听，这下好了，要不是你姐姐去找你，你被水鬼抓走了都不知道。”爸爸有些生气，呵斥道。

李雨涵空洞洞的眼神，看着李雨婷，张着嘴巴，似是想说什么，却对上姐姐那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呜呜地哭了。

“好了好了，雨涵不哭，是吓到了吧，妈妈的小宝贝，妈妈的小心肝，妈妈疼，不怕不怕。”妈妈将李雨涵搂在怀里，又亲又摸。

李雨婷笑眯眯地看着，她心中再也没有嫉妒的痛苦，她这才明白，能带来更大愉悦的，是掌控感。

人只会嫉妒，比自己强的人。可一旦你超越那个人，嫉妒也就烟消云散。

她终于摆脱了痛苦，一如河中那个徘徊着的溺鬼，终于找到了替身，找到了解脱之法。

她，从嫉妒的痛苦里，超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