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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夏叫曲雯儿在咖啡店玻璃窗上贴下了转让信息。
可咖啡店还没有转手出去,在一个平常无奇的下午,连接徐汝心跳的机器,滴地一声发出警报,在屏幕上冰冷的划出一条横线。
——
送走徐汝的那天,狂风暴雨大作。
像是无数个徐汝来校门口接她回家的夏日傍晚。
不过这回,是道别了。
郁夏捧着那四四方方轻飘飘的黑色盒子,走上崎岖泥泞的山路。
徐汝家的规矩,是落叶要归根。
她要睡觉,得回虎溪老家的那座山上。
悲乐,哭泣……
暴雨倾注,几乎将郁夏淹没。
郁夏讷然站在其中,双眸失神,一滴泪也没有流。
徐琳是哭得最厉害的那个,跪在徐汝坟前,不住地捶打自己的胸脯,责怪徐汝怎么不早跟她说自己生病的消息,也责怪自己没有尽力。
斜眼瞥到郁夏呆滞的模样,她气不过,跑上前来对郁夏拳打脚踢。
郁夏借着肩抵住的伞滑落在地,激起的泥点溅到她的裤腿上。
“你个没心肝的,你妈死了,你一滴眼泪也不落。”
“整天就知道跟你妈顶嘴,吵架,白养你了!”
……
“姐啊……你命苦啊。”
郁从书冲过来拦在郁夏身前,将伞撑到郁夏头顶,拉着徐琳的手将她拽开。
“徐琳,行了!”
郁从书的手一松,徐琳干脆坐到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徐琳的话,郁夏向来不认同。
她刚刚说的那句,郁夏最不爱听。
她才不是没心肝。
要是真的没心肝,为什么胸口还像是压着块巨石,叫她几乎喘不过气,压得她似乎要将心脏里的血呕出来,直到心脏跟徐汝一样停跳了,才能舒缓过来一样。
郁夏沉沉地憋了口气,压下心头的胀闷。
漫天雨声中,郁夏恍惚听到了徐汝的声音,她的音调与一旁哭嚎着的徐琳无比相像,几近重合,虚幻的徐汝的声音却没有嘶声底里,只平淡从容地念着那张她亲手写在稿纸上,独留给郁夏一人的遗书。
——
夏夏,我本以为我这是为了你好。
这用我人生,用你爸爸,还有阿公婆婆人生检验过的路,我想这再安全顺遂不过,但我没想到,你会这么不喜欢,甚至反感。
从你出生那刻,我就开始怕,怕你接触到社会上不好的东西,怕你误入歧途。所以我对你严格。足够的优秀总能让人多看你一眼,你获得的优待也会更多。这是社会最直白的规则,优胜劣汰。
后来我又开始担心你出了学校又该怎么办。
进入社会,除了优秀这一客观因素之外,还有很多能影响到你人生轨迹的东西,光凭努力优秀就想要得到奖杯的几率不再是百分百。
所以我想,要不就让你一直在象牙塔里吧,不做学生,做老师也好。
那里安全,遇到坏人的几率小。
可似乎从你出生这件事,我没有问过你愿不愿意开始,我就忽略了你很多的感受,理所当然地觉得,既然我十月怀胎生下了你,你的人生就隶属于我人生的一部分。
从前你爸爸劝我的时候,我自认为我想的很通透,但直到独自在病房里,忍受过手术化疗的痛苦,身上的痛苦几经让我以为四肢移位,可能下一秒就要疼死过去,我每每都靠回忆你的笑容来坚持。
那时,我才发觉,事实上,你才是我的精神支持。
这么久来,我狂妄又自大的占有,指挥,是我作为一个母亲的失败。
我本可以在很多个落日的时候,叫你放下手里的笔,去看看晚霞,而不是站在门边训斥你,没写完就不许吃饭。
世上从没有一片重复的晚霞,我们错过了多少啊。
现在我只庆幸,我没有明白得太晚,一错再错,用死来逼你走那条死板安全的路。
现在,你的人生属于你自己了。
去走光明大道吧。
我最爱且最骄傲的女儿。
……
徐汝的后事办完,郁从书也病倒了。
那天她和郁从书回家,屋里空荡荡的,弥漫着一股阴雨后的潮气。
郁夏正感慨着,背对着郁从书抹眼泪。
身后突然噗通一声。
郁从书晕倒了。
所幸检查一番过后,他只是因为淋了雨,有些发烧。
照顾到郁从书痊愈,郁夏回了学校。
坐到寝室那张椅子上,打开抽屉,看到那本记录满自己心事的日记本,郁夏才想起几天前跟裴洺川的对话。
——“我们分手吧。”
……
——“好。”
脑中响起裴洺川那道轻飘飘的回应,像是一道拳头后知后觉砸过来。
郁夏低下头,额头抵着桌子的边沿,闭上了眼。
为什么……
当时要那么冲动?
郁夏开始后悔,想要联系裴洺川,曲雯儿却发来消息,说有人来咨询店铺转让的事情了。
想起张贴在那里的告示。
郁夏同曲雯儿说,让他留个联系方式,说老板在忙,等空下来了就联系他。
并且还嘱咐曲雯儿,等那个人走了以后,就把窗上的纸撕下来。
曲雯儿没忍住,问,“夏夏,手术费那边……”
郁夏垂下眼,抠掉桌角翘起的木刺,指尖被木刺划过,印下细长的印子,很疼,她又用指甲尖掐了掐那处地方,低声说,
“不用了。”
“是够了吗?”
指尖掐得更深,她的声音有气无力,“不……”
“是不需要了。”
……
郁夏给裴洺川打了一整天的电话,那边都是关机的状态。
她转而试图去联系李琛。
李琛接到她电话,支支吾吾地不说话,后来直接连她的电话也不接。
嗅到些不寻常。
郁夏又试着找阮遂安,让阮遂安去问问傅言明。
谁知傅言明那边也不透风声。
一时间,裴洺川了无音讯,像是这个人凭空消失了一样。她无法打听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想着裴洺川最近心情的确不好,而分手又是她主动放出的狠话。
自知到今天这个局面,她该主动低头,朝他走一步。
郁夏买了两个冰棍,跑到裴洺川家找他。
天气炎热,她蹲在他家门口等了一天,给他买的冰棍化在了包装袋里,甚至还有黏糊糊的汁液透过缝隙流了出来。
汁液糊了郁夏满手,她只能找地方将它扔了。
郁夏从前很不喜欢等人。
觉得每一分都是煎熬。
可这次她坐在他家门口直到夜幕降临。
透过窗帘缝隙,看到里面一盏灯都没有亮起,甚至一点微光都没有,郁夏失落地垂下头,有丝缕东西从心间抽走了一般,怅然若失。
郁夏坚持不懈地来他家门口等了一周。
虽然不像第一天那样,无所事事地从早坐到晚。
但她始终没有发现裴洺川的生活气息。
保安几次见她来,对她面熟了,在她第七天来的时候,同她搭话,“又来等那个小伙子啊?”
“嗯。”
“我听说人家家有钱的很,今天住这里,明天住那里。”保安的神色复杂,犹豫片刻,还是说了,“要我说,小姑娘你联系不上他,就别等了,人家要是想躲,你到天涯海角都找不到。”
“更何况人家是公子哥,跟你玩个失踪,那简直不要太简单了。”
面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郁夏迟缓地点了下头,往小区里面走。
这回她走的很慢,仔细看过小区内的每一寸景致。
想到在那个花园旁,他们曾经遇到的一只德牧。
德牧格外亲郁夏,而对裴洺川凶巴巴。裴洺川于是放话,以后家里绝对不能有德牧。
郁夏:“那我非要养呢?”
裴洺川:“那我就把他扔出去。”
“那我就捡回来。”
“那我再扔出去。”
“你要是扔掉它我跟他一起走。”
裴洺川哑口,无可奈何地看着郁夏,“……”
“行行行,养,别咬我就好了。”
……
还有那个路灯。
每次天一黑,就有一堆不知名的小虫凑过去。
偏偏垃圾桶在那。
郁夏每次陪着裴洺川出来丢垃圾,经过那里都要被咬好几个蚊子包。
后来裴洺川直接不让郁夏往那去,还随身携带清凉油。
……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裴洺川家门前。
今天太阳很好,她透过那扇大大的玻璃窗,看到阳光在茶几表面照射出来的一层落灰。
郁夏背抵着门,垂头。
她终于接受了一个事实。
裴洺川的确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
罚站似的等了一会,她往前走了几步,往小区门口望,几秒后,拿出手机。
只不过她拨通的不是裴洺川的号码,而是辅导员的号码。
摁下拨号键,郁夏无比期望辅导员能晚点接通。
但是很遗憾,几乎是才拨出去,那边便通了。
郁夏眼睛里的光暗淡一瞬。
“喂,郁夏,决定好了吗,我要把名单报上去了。”
郁夏看着前头空荡荡的门,犹豫几秒。
“喂,郁夏?”
“能听见吗?”
辅导员在那头催。
不好让辅导员等太久。
郁夏闭上眼,极其艰难地做出决定。
“……”
“能。”
心中最后一根弦绷断,她吐了口气。
“老师,我决定好了,我去京州大学当交换生。”
……
一个暑假过去,栖山咖啡店被装修成了一家奶茶店。
离开安泽前,郁夏特意往那边去了一趟。
店主见到郁夏,很大方地请她喝了一杯奶茶。
因为之前店铺转让的流程走的顺利,郁夏给出的价格,又是难得的低价,还把店里的那些机器全送给了他。
店主对郁夏颇有好感,还直言以后要是郁夏想喝奶茶,都来他这,他给免单。
听着店主的夸奖,郁夏实在受之有愧。
她自知配不上他口中的那些形容词。
只是之前时间紧,她没多想,想尽快拿到流通的资金,方便徐汝做手术治疗,又没有功夫处理那些零零碎碎的物件,所以才那样做的。
后来没有出尔反尔地认真同他算价格,是因为她打定主意要走了,不想再费心思清算那么仔细。
这样一来,既省了经营店铺的精力,也隔断了和他的联系。
两全其美。
裴洺川生日那天,郁夏最后去了一趟他的家门口,又试着给他打去最后一通电话。
可是不出意外地,除了冰冷的机械音,她再没有听到别的任何声音。
最后一点希冀也破灭。
郁夏没什么反应,弯腰在他门前放下一束蔷薇花,转身走了。
骄阳的炙烤下,她被晒得头昏脑胀。
她一步一步地朝他的房子越来越远,拿出手机,把他的微信拉黑删除。
【2020年7月17日,或许这场暗恋走到这里,就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吧。裴洺川,祝你前路坦荡。
当然,也祝我。】
——《夏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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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头的闹铃不知响了多久,郁夏用力抽了一口气,像是游离的魂魄回到躯体那般,猛然睁开了眼睛。
盯着头顶的白色天花板,游离在梦境与虚幻之中,郁夏愣神了半晌,最后还是床头那尖锐的闹铃声提醒郁夏,她该起床了。
翻身想去关闹钟。
一侧头,太阳穴被狠狠压了一道。
一个激灵,她抬起头,捂了捂眼睛,这才抽走那副歪斜的眼镜框,手指触及到脸庞,郁夏发现自己眼泪弥漫了整张脸。
她却习以为常地坐起来,将闹钟关上,顺手抽出一张纸巾将泪痕擦去,利落地下床,打开衣柜找衣服。
行李箱早在她昨天出门去赴约前就收拾好,洗漱过后,她飞快地奔向小区门口,坐上网约车往机场赶。
飞机冲上天际。
机场外的停车场。
劳斯莱斯旁,男人摸了摸耳朵上残缺一角的黑曜石耳钉。
“她这次去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