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午十二点。
李琛爬到裴洺川床边,抓着他的被子晃了很久,碎嘴子不停地念,“阿洺,睡了一上午了,起来了。”
“起来了啊!”
“起,来,了!”
“阿洺。”
“洺子。”
……
李琛实在聒噪,装睡也没法了,裴洺川不情不愿地起身,瞥了他一眼,走下柜梯,坐到椅子上。
“阿洺你怎么回事,昨晚怎么一晚上没回来,我给你发消息你也不理我。”
裴洺川扭开水杯,仰头灌了一大口水,蜂蜜的甜味流过舌尖,他举起来,看了看见底的蜂蜜水,“想回来的,但雨太大耽误了。”
“哦。”李琛只是顺嘴一问,换好衣服走过来,拍了一下裴洺川的肩膀,“走不走,现在去食堂买饭。”
“不去,没胃口。”裴洺川拧好水杯盖子随意一放。
水杯触碰桌面的声音引起了李琛的注意,他的视线下意识瞟过去。
李琛对裴洺川的物件基本都熟悉,突然冒出一个浅色亮眼的水杯,他眼睛一亮,嘴角歪起来,耸了耸眉毛,“阿洺,有情况?”
裴洺川:“什么情况?”
“水杯啊。”李琛笑得掩饰不住,嘴巴努了努朝水杯点去,“用人家黎嬅的水杯了?”
裴洺川:“什么黎嬅的,不都跟你说了,周末我去跟她说清楚了。”
“哦,也是,黎嬅好像上次给的是粉色水杯,这薄荷绿的确实不像她的。”李琛一下明白了些什么,“所以你是又找新妹妹帮你接电话了?”
裴洺川:“哪来那么多新妹妹?”
李琛眼神八卦,弯腰将空旷且整齐的桌面扫过一遍,更加真切地确定了多出来的水杯和蜂蜜,瞬间笑得猖狂,“让我猜猜啊……是谁呢,会是谁呢……哦,不会就是之前那个叫郁什么的漂亮妹妹吧?”
裴洺川没有选择直面回答,“你还吃不吃饭?”
“饿几分钟死不了。”李琛又拍了几下裴洺川的肩膀,不过丝毫不收着劲,啪啪打得大声,“倒是你,有放心上的姑娘了?”
裴洺川闭口不言,看着桌角。
“有就有呗,干吗这样?”李琛对裴洺川再熟悉不过,但他这副样子李琛从来没见过。
敏锐地嗅到几分不寻常的味道,李琛收了劲,扶着裴洺川的肩膀晃了晃,“阿洺?”
“有事说事,没事放个屁报平安。”
裴洺川突然有些烦躁地“嘶”了一声,两脚撑着地,将椅子转了个方向,面朝着李琛,背向后靠,仰头,“就是……”
裴洺川突然止住声音,抿紧唇,一言不发了。
“就是什么?”
裴洺川低下头,揉了揉后颈。
那几分钟,他脑中闪过很多画面。
裴慈宁的骨灰盒,江建的道貌岸然,闹到裴慈宁葬礼上的女人……
还有那个暑假,因为他拿走裴慈宁转到江建卡里的钱,出去挥霍一圈后,江建愤恼地找过来,给了他一拳,嚷着要将他拉去警局立案。
两人在路上遇到江建的熟人朋友,朋友向父子俩投来的打量目光叫江建难堪,江建没骨气地避开视线。朋友愈发觉得不对劲,迟迟没有离去,看着距离两人还有几步远的警局,试着打探两人之间的气氛,眼神微妙。
“江建,带儿子来警局,局子里有熟人呐?”
……
“怎么不说话,不过你俩一起来……是家里丢了东西,来报案?”
“还是说抓到通缉令上的罪犯了?江建,这可有赏金的啊!你抓到的是多少钱的?”
……
朋友的目光最终让江建放弃了报警,尽管他养小三的事情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他却始终放不下他自以为装的很好的温文尔雅,转而搂住裴洺川的肩,拍了拍,做出一副父子情深的模样,待熟人扬长而去后,面皮一瞬便撕破,瞪了裴洺川一眼,转而掏出手机,咄咄逼人去找裴洺川的阿公,裴汤桦要钱……
当时的江建恶心地没法看,虽然现在也是这样,裴洺川到底没忍住,当场就给了江建一拳,跑了。
这段去警局的事情,裴洺川后来一直没有跟人提起过。
不过要怎么提,说他差点因为气不过父亲拿母亲的钱养小三,差点被自己的父亲抓去坐牢?
还是说他那道貌岸然的父亲令他恶心,他大逆不道地给了自己父亲一拳……
这种事情,自从裴慈宁离世之后便一直没停。
每一次发生,都不停地在刷新裴洺川对于江建的认知,也刷新了他对人性的认知,更以摧枯拉朽的攻势摧毁了他光辉灿烂的童年。
午夜被惊醒时,裴洺川总恍惚。
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
最令裴洺川觉得害怕的,是从小到大,亲戚家人在他耳边的夸赞。
——“咱们阿洺简直跟他爸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眉毛,鼻子……说话的声音都像。”
“长大以后,肯定跟他爸一个样,哈哈哈哈哈哈……”
画面不停转换,最后停在不久前,女生宿舍门口郁夏的笑容。
鼻头有些酸,裴洺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阳台的光晒进来,在裴洺川身周描了一圈,他却好像与那份光芒没什么关系似的,散发出置身事外的阴霾。
李琛想起方才对视时,裴洺川眼底若有若无的挣扎和茫然,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宿舍门突然被推开,另外两个舍友拎着两袋面走回来,许是隔着门听到了什么,他们一开门就笑呵呵地问,“什么怎么了?”
裴洺川低下头掩住情绪,捞起郁夏的水杯,仰头喝尽最后一口,走到洗漱台洗杯子。
裴洺川手中亮眼的水杯被萧垣注意到,他也忍不住好奇,探了个头过来问,“这是给女朋友洗杯子呢?”
“女朋友?”裴洺川关掉水龙头,“她还算不上。”
*
郁夏一夜未归,不出意料地得到了舍友们的“关心”。
不过这么一来,也让郁夏重新理了一遍昨晚的事情。
中间过程虽然复杂,但挑出的重点简而言之就是——她跟她的明恋对象,开房了。
郁夏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些要素拼凑在一起,给出的效果让人面红心跳,不管怎么描述都不太清白。
于是将最暧昧的那部分去掉,郁夏回答,“我被雨困住了,在学校附近开了一个房过夜。”
舍友们没有多想,只是提醒郁夏以后还是要注意时间,出门记得带伞。
当天夜里,郁夏照旧在上床前翻开了日记本。
不过前几天她都忙着,顾不上写,今天倒是一肚子倾盆的东西要说出来。
她首先落款前天的日期,写下:
【2019年9月7日,这个世界一定是疯了,我还没有准备好告白失败之后的planB,裴洺川就跟别人谈恋爱了,然后我还没打心底里彻底接受裴洺川恋爱的事情,他就已经分手了,这就是二十一世纪,一个世界经济发展,科学力量加强的时代作风吗?】
然后郁夏翻页,写下日期【2019年9月8日】
咬着笔头想了会,郁夏站起来,从换下来,还没来得及去洗的衣服口袋里,翻出一张小牛皮纸片。
这是林虞桢最近搞的活动。
她印刷了一堆写有不同短句的卡片,每一份餐饮下面都会压住这样一张纸,给人一种类似于答案之书的新奇感。
郁夏昨天要送给裴洺川和黎嬅的卡片里,其中一张就是这个,但郁夏看着上面的英文句子,偷偷将那张卡片据为己有,抽出了另一张中规中矩的压下去。
将上面的句子看过一遍,郁夏一笔一划工整抄在本子上。
【we are made for each other.】
(我们天生一对)
——《夏令时》
*
去上选修课的路上,裴洺川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想要看时间。
将手机架在手里,裴洺川忽而发觉小指落到的地方有些凸起。
略一愣,裴洺川将手机翻过来查看。
看到夹在手机壳里的小牛皮纸片,裴洺川有一瞬间的茫然。
这哪来的?
盯着看了好几眼,他才想起这是那天在咖啡店里,他想着要怎么开口让黎嬅提分手的时候,无意中捏起夹进去的。
裴洺川上次并没有注意到上面的字,现在将它抠出来一看。
——有些人见三百次也没用,有些人见三次就足够了。
他随意扫过一眼,将它随意揉成一小团,往旁边的垃圾桶丢过去。
手里的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
一通电话打来。
裴洺川扫了一眼号码,是陌生的。
他正打算拒接,就看到不远处,江建抱着个七岁的小男生看向他。
江建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皱了皱眉,挂断手里的电话。
小男孩却兴高采烈地冲他挥手,大喊,“哥哥!”
裴洺川面上很快阴沉下来,抓紧了手机,指尖压出一片白色。
*
郁夏在上课前一分钟赶到教室,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往教室里面扫了一眼。
没找到自己想见到的人,郁夏有一瞬的失落,但她发现了在座位上笑得肆意的李琛,他那一排坐满了人,独他左侧的位置是空的。
发现李琛正后面还有一个空位,她想也没想跑过去,穿过人群坐下。
坐下以后,郁夏一直期待地望向教室门口,自然而然觉得李琛身旁的位置是留给裴洺川的。
不过直到上课铃响,郁夏所期待的那道颀长身影都没有出现,她开始有些不确定了。
难道她看错了,裴洺川并没有选这节课?
郁夏赶忙掏出手机,打开学习软件,点开课程信息,下滑。
很快翻到裴洺川这个名字,郁夏手指一顿。
明明选了啊。
前面的李琛还在和旁边的人打闹,声音比起上课前放小了许多。
郁夏抬起头,看着那道扭来扭去的背影,想要找他问问裴洺川的事情。
手刚伸出去。
讲台上的老师指了过来,“那位穿橙色衣服的男同学。”
李琛蹭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椅面打到椅背发出“砰”的一声响,“老师好!”
教室响起一阵哄笑声。
见状,郁夏赶忙收回手,握了个拳缩在身前。
这节课是电影鉴赏,给她们上课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女老师,从她的脸上,可以清晰看出岁月的痕迹,不过也能感受到什么叫岁月从不败美人。
她穿着一身黑色旗袍,听到下面的吵闹也不生气,跟着笑了一下,调侃李琛道:“同学,你是因为要上这节课所以很兴奋吗?”
李琛带着些搞怪的语气,昂首挺胸,中气十足答道:“是!”
教室又是一阵哄笑而过。
老师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既然你这么兴奋,咱们结课那天的电影片段演绎,就由你来担当男主角了。”
“好……啊?啊!”李琛下意识又要插科打诨,闻言一愣,发出疑问。
老师却是笑得温婉,“看你这么开心,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啊。”
李琛突然觉得自己的篓子捅的有些大,赶忙摆手,“诶,老师,我不会演戏的啊。”
“没事,老师知道你谦虚,不过我们很快就要开始鉴赏电影了,希望观影过程中,你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老师脸上一直带笑,“坐下吧。”
哄堂大笑。
李琛一头雾水地坐下,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老师已经打开了投影仪,开始做影片介绍。
短暂的介绍过后,影片开始播放。
中途老师走下来,经过李琛的位置,轻声跟他说,“你要是不想演老师也不会强迫你,但组织结课演绎的重任,就交到你头上了,你可以自己作为主角,统筹安排出一个五分钟的演绎,也可以让同学报名参与。中途遇到什么困难可以跟老师说。”
李琛用力吞了口唾沫,仰着头,“老师我现在就有困难。”
“什么困难?”
“我……”
“好,老师相信你有信心。”老师拍了拍他的肩,笑笑,走远了。
李琛听完,额头抵在桌面上,抬手用力薅了一把自己的头发。
坐在后面,郁夏还可以隐约听见他的哀嚎——“造孽啊!”
郁夏觉得好笑,轻勾了勾唇。
或许是长了教训,李琛和他的舍友一节课下来都很安分,没再出现课前那般,闹得像是要把一排桌子掀翻的架势。
下课铃响,课间休息。
老师打开灯,对大家说:“大家休息一下,喝水上厕所,起来走动走动。”
得了这声赦令一般的话,李琛重重喘出粗长一声气,附近几桌都能清晰听见。
老师也察觉了,站在讲台前面发话:“大家要是有参与结课演绎的想法,可以到……”
老师突然想起自己忘了问名字,看着李琛,正要说那位橙色衣服的男同学……
李琛突然大声自报家门,“李琛。”
老师闻言一顿,笑了,“可以到李琛同学那里报名。”
李琛靠在椅背上,一副失神的表情,顾不得管教室内看戏的同学,他一把拽住旁边萧垣的衣袖,“你说,要是把阿洺骗来演男主怎么样?”
没等萧垣回答,坐在萧垣旁边的顾晨远就侧头回复一句,“做梦,阿洺又不是蠢货,哪有那么好骗。”
“再说你跟他都多久的交情了,你一撅屁股他就知道你放的什么屁,你要是骗得到,我管你叫爹。”
“诶。”李琛惆怅地长叹一声之前,仍不忘占顾晨远的便宜。
惹得顾晨远听完以后站起来,伸长手拍了李琛一掌。
“嘶。”李琛皱眉呼痛,“好过分。”
“看你那矫情样。”顾晨远不愿满脸嫌弃,坐下。
萧垣倒是想起正事,“李琛,阿洺他怎么还没来?”
想到前不久看到的那张脸,李琛不做回答。
顾晨远随口乱问:“他是去找他的女朋友了?”
“什么女朋友?”李琛搞不懂。
“就那个啊……前几天阿洺给人洗杯子来着,那个杯子浅浅淡淡的绿,很嫩的,一看就不是阿洺会用的颜色。”顾晨远竭尽全力描述,“难道不是他女朋友的吗?”
“什么浅浅淡淡的绿,那叫薄荷绿,土!”萧垣怼过顾晨远,道:“我问过了,阿洺也说了,那算不上他女朋友。依我看他当时的语气,我敢打包票,那水杯绝对不是阿洺女朋友的。”萧垣忙为裴洺川辟谣。
——“那杯子是我的。”
脆生生的女声在身后响起,萧垣一愣,回头,连带着旁边两个大男生。
李琛跟着看过去,认出郁夏。
之前他没认真看过郁夏的长相,就算是道歉的时候隔得那样近,他也没把郁夏放在心上,一门心思地只想把方林海挤开。
想到裴洺川早上那副他已经许久没见过的状态,李琛这才对郁夏有了几分关注。
第一眼过去,郁夏给李琛最直接的感受就是一个方正的乖字,每一笔都写得跟标准示范一样。
可再一看她的眼睛,明明生得圆钝,里面却好似藏着锋芒,给人一种坚韧锐利的感觉,看得李琛不自觉对她多了几分好奇。
对面的郁夏在此刻抿了抿唇。
六双眼睛齐齐看过来,郁夏难免紧张,心脏发慌剧烈鼓动,面上看起来却风轻云淡,她对三人绽出笑容,“可以把裴洺川的微信推给我吗,我还得找他要水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