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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锦延的车停在雅蓝公寓门口，他从车窗后看着雅蓝穿了双平底圆头粉鞋，长度到脚踝的褶皱纱裙，露肩白T恤，扎了马尾辫，宛若一少女，婀娜走来。一时间程锦延恍惚了一会，就像回到三十年前那下午一样。

三十年前，他还是一高三学生，整个高三，都拼在教室里，偶尔压力大了趁晚自习间歇到操场跑几圈。晨起的锻炼都用在了准备功课上。临近高考，学校领导开始重视学生的身体锻炼，每周五下午都会有一节体育课，喜欢打球的都去打球了，没有体育爱好的权当放风，坐在操场看别人打球，程锦延就是其中的一个。6月下午的太阳暖烘烘，他正依靠在一男生背上晒太阳，迷迷糊糊渐入梦境，他梦到一少女翩翩向他走来，就要看清是谁时，进球的欢呼声把他震醒了，后背的男生激动地站起来喝彩，差点把他晃下看台，当他坐正时，正一女子长发飘逸，白衫短裙，打着蝴蝶结向他跑来，跟梦中的一模一样，他正发愣时，女生与他擦肩而过，原来是要看球赛去。盯着她的背影，她那双明亮沉静的大眼睛却历历在目。之后的程锦延只要不在教室，他的眼睛都在四处寻找，寻找那双明亮沉静的眼睛。可惜的是一周以后他就奔赴考场，再没有回到过学校，他连她是高几的学生都不知道。那时候的爱情只藏在心里，没有十足把握，是不敢泄露的。可那双明亮沉静的眼睛和一袭白裙竟住在了他心里，一住就是三十年了。

雅蓝和程锦延并排坐在后座。程锦延去拿雅蓝的手，被悄悄拒绝了，他还没从他的回忆中缓过来，他知趣地拿瓶水递给雅蓝。

海川的风景正好，不干不燥，遍野绿树翠茵。雅蓝不禁“啊”了一声，程锦延顺着雅蓝目不转睛地眼神望去，他也看到了一棵开着白色花瓣的花树，薄薄的花边倒影着金灿灿的阳光，花瓣间隙显现了丝丝褐色的树枝干，越发衬得花瓣白净。丝丝的夏风吹来，竟掀起了翩翩的起舞，好似一群白蝴蝶在相亲蜜语。程锦延也被感染了，多么一汪纯净，瞬间被拂去许多世间沉浮的麻木和单调。

他们住进了四星级宾馆，是雅蓝执意不去五星级宾馆，她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可能是觉得自己的经济收入无法承受一个人行走在五星级套房中的奢华吧，即使这次费用不用她付。她这个来自黑黝黝大山里的人，即使现在拥有六位数的存款，可要她花千元住一宿，她是绝对不干的，她太知道钱是多么的来之不易，怎会让这虚无的奢华浪费掉自己很多辛苦和汗水呢？她要把钱花在该花的地方。她跟上次去香港一样单独开了一间房。

晚上，他们一块去粤菜馆吃饭。辣椒，可是雅蓝的最爱，家乡的湿气重，人人都爱吃辣椒。

操着浓重乡音的服务员热情地介绍大方桌上的菜品。

只见一对胖鼓鼓的焦黄鲜亮昂头向天的脆皮乳鸽，端坐在翠绿的瓷盘上，香气逼人，水晶般的光亮如同陶釉，不忍破坏。轻轻下筷，一股油花滋滋外流，放在嘴里，酥脆悦耳，肉质嫩滑，独有的鲜香满口游荡。

酿豆腐，是客家菜，四面焦黄，内裹红通通的肉馅，外面再浇一层红红的辣椒末，白嫩柔滑与咸香火辣一并入口，半壁酥嫩半壁强，半壁冰来半壁火，怪哉，妙哉！

八宝冬瓜盅，兰花青瓷上高高地立了一个带蒂外挂白果粉大冬瓜，好似是从田地里直接拎过来放上去的。当服务员拿开冬瓜盖的那刹那，雅蓝惊呆了。冬瓜壁的横切面浮雕了龙凤呈祥，美丽的凤尾，精神的龙珠在热气升腾中更显神秘，洁白的冬瓜瓤托举了一湾小海鲜，擎着长须的羞答答的对虾，躺在深蓝壳里的鲍鱼，鲜活肉蟹，红的腊肉、绿的蚕豆、橙色萝卜、黄的竹笋做点缀。简直是美得不可方物。

程锦延看到雅蓝陶醉的模样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笑得那个自在开心。品一口冬瓜盅，清香入胃，口味真是地道。他也赞不绝口。

三道粤菜，激起他俩滔滔不绝的话题。雅蓝说起自己家乡的菜，眉飞色舞，以前的文静一扫而光。程锦延暗暗得意，人到醉时，真性情。今晚没有喝酒，几小时的饮茶品菜如灌三盅，两人都感叹这厨艺的精湛。

饭后两人散步走回宾馆，海川的街灯朦胧多彩，人行道精雕讲究，都是细小的卵石铺就。远处的高楼林立，旁边骑车的小伙疾速而驰，成群结队的姑娘们说着浓厚的乡音快活地疾走。这是一个活泼的城市，走在这些行人中，程锦延都感到自己年轻了几岁。他一下攥紧了雅蓝的手拉到自己的怀里，十指交扣。这次雅蓝没有挣脱，手如脱骨似的柔滑。只有这时候程锦延的心才会慢慢地沉静，像出海久久不归的航船终于抵达了自己的港湾。

程锦延从路旁的水果摊拣了些荔枝、黄皮、李子，做餐后水果，邀请雅蓝到自己的房间。

四星级的宾馆布置的雅致浪漫，半透明的窗纱半透出窗外繁华闪耀的霓虹灯，宽敞的大床，芳香的壁花，都如一把大手，把他俩推拉斜拽到刺绣着鸳鸯的席梦思大床上。他俩都有更深层次探索对方的强烈愿望。女人一旦认可了你，她可要身心交付了。程锦延也是认真的，他渴望把眼前的女人娶回家。他褪去了她的衣裙，他想把心心念念半世纪的女人揽入怀中，彻彻底底属于自己。光滑的肌肤在他掌下一寸寸滑过，弹而软的肌肤像电流一样刺激得他呼吸紧促，浪浪热潮一波波朝他涌来，他感谢他面前的女人。是她唤醒了他盘根在深渊的力量和欲望。他要把自己融入这白月光中，任自己沉沉地坠落。可就在他要变成一柱光灼化他身下的盼望已久、想象无数次的女人时，她却像一只脱钩的鱼，跳床而逃，夺门而去了。

“……蓝……”

程锦延像被抽了筋骨一样瘫软在了大大的绣着一对鸳鸯的席梦思床上。漆黑空荡的四星级套房里只剩下泛着忧郁光的两只眼睛。一丝怨恨真的涌上了程锦延的心头。没有希望并不绝望，未曾感知就不会惦念。可最不能忍受的是，一边给了你希望，当你将要全力以赴的时候，却发现只剩你自己。最恐惧的是你再也不想爬起。

……

“抱歉，锦延，抱歉。”黑黑的夜里，突然亮起一角。雅蓝发来了信息。

程锦延懒得伸手去拿手机，他觉得自己被羞辱了，从未有过的难堪和戏弄，他瘫痪在床上一动不动。

清晨，当阳光刺透程锦延红肿的眼皮，他才想起今天有个重要的会，拿起手机，6点一刻。雅蓝的信息一直静默的屏幕上，他点击开，还是被这一声“锦延”融化了所有的怨怒。

提着公文包出门时，雅蓝早已乖巧地立在门外等他。他视如不见，径直走向电梯，雅蓝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尾随其后，当电梯缓缓下坠时，封闭的轿厢又再次软化了程锦延。他一把搂过雅蓝，转身把她抵在电梯壁面，狠狠地拥吻，他几乎把雅蓝的半边脸吞到嘴里，久久不肯放松，电梯门开了又关上，他还没有停下的意思。他要把他的愤怒全部发泄出来，让这个女人知道他也是有脾气的。他更是把自己对雅蓝的喜欢尽情地释放。他就是放不下这女人，他就想要她，他必定要要她，娶她，非她不可。

电梯门再次被打开时，他不得不松开她，仍是一句话都没有。吃过早餐，送她到图书馆，程锦延死死地抿着嘴唇，一丝语音都不准许泄出。

雅蓝看到程锦延的模样倒是心疼了几分，害怕了几分，她知道伤害了他。可她得到了自己的验证，雷厉风行，强大到让人窒息才是程锦延的本色。昨晚当两人就要化为一体的时候，她还是退却了，她就怕自己被他炼化成金丝雀，她昨晚的举动，与欧阳彦一点关系没有。可在程锦延的思维里阻隔他俩的只有欧阳彦。

“海川省图书馆”的大幅浮雕出现在雅蓝的头顶，顿时扫去一半昨晚的不快。现在是上午7点半，图书馆的厅前，厅外早已排了长长的四列队伍，从头望不到尾，尾巴已经甩出图书馆的外墙栅栏，隐没到以外看不到了。雅蓝看傻了眼，从未看见过这么多人为进图书馆这么下力气排队。询问过方知，有一部分是去自习室上自习，有一部分是占座看书。雅蓝随着人流一步步走向大厅，人流中不乏有看书的，还有朗朗背书的，雅蓝真是长见识了。一边替这些人庆幸，她这么大的时候，家里连一本书都没有。

走进大厅，过了安检，前方是宽敞的，挂着字画、书法的方柱，排列在大厅两侧。正前方是图书馆业务柜台办公区，右侧则是分门别类的书馆，如：中文社会科学馆、中文自然科学馆、中文期刊馆、中文报纸馆、检索工具书馆、参考工具书馆、信息资料馆等15个种类30多个阅览室。走进去，数不尽的书架纵横整齐地排列，如森林树丛，离离矗矗，读书的人却成了小不点。细看书架上的书籍，古老的，与时俱进的，经典的，网红的，应有尽有，这是三湾树的新华书店不能比的，就连珠泽图书馆也是不能比的。

开馆不足10分钟，书架周边的书桌已被占满，有孩童拿了蒲草垫，就地而坐，有的立着看书久久不移动脚步，走廊里更是或坐或站的孩童、大人、老人，男的、女的，竟有头顶泛白的中年人捧着书在背书，看似要考证。

继续走，走进自习室，就如同佳誉教育的办公室那样，一张红木桌用隔板隔成四间，齐刷刷的黑头顶，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喧哗声，能清晰地听到翻书的声音，下笔疾书的沙沙声。从西望向东，五长列，六十排，能容纳300人的自习室，竟如此安静。雅蓝真是被奋发的海川人惊悚到了，振奋了。二楼、三楼、就餐区，都无一例外的写着：请保持安静。

偌大的图书馆，上万人在静悄悄地在翻书、找书。雅蓝参观完，找到自己喜欢的书目区，拿了一本《中国古代文学通论》读起来，这是从一系列书中抽取的，这一套书共七卷：先秦两汉卷、魏晋南北朝卷、唐代卷、宋代卷、辽金卷、明代卷、清代卷。一天下来，雅蓝只阅读了“先秦卷”“唐代卷”的一大半。中午饭都没来得及去吃，闭馆的音乐响起，她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地走向门外。

这一切，程锦延都看在眼里，他上午开完会就过来了，他一直坐在一个角落里边看书，边把雅蓝放在他的视线里，这女人真是书痴，一站就是大半天，午饭都不吃。他也懒得去搭理她，他去办了借书卡，他不会把她自己丢在这里的。他迎上去，把借书卡递到她面前，指了指自助借书机。雅蓝瞬间会意了，兴奋地小跑去寻书，她把那七卷全部借下。程锦延还是一句话不跟她耳语，他好像失语一样，只有两只眼睛在忽闪，证明他精神正常。这次雅蓝真是伤到他筋骨了，底源的爱恨情仇都镇压了多年，都被这女人给搅起来了。他们径直走向程锦延的黑色越野路虎。

“回珠泽！”程锦延对司机说完就闭目养神了。

雅蓝对自己昨晚的做法一点不感到后悔，程锦延的表现，好像早在她的预料之中。只是可惜了落在宾馆里的物品。

雅蓝可以静静地贪婪地欣赏海川的风景了，不怕自己瞠目结舌的表情流露出自己的浅薄，没有程锦延的注视，她轻松自在了许多。雅蓝自十几年前从这里匆匆走过，再次踏上这方号称经济腾飞龙的城市，竟有几份亲切感。这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高楼林立，街道宽敞平坦，两三层的立交桥穿行在各样的高楼大厦间，马路上私家轿车川流不息。车的颜色和款式比珠泽市多多了。街上的店铺鳞次栉比，行人翻了几倍，有着装时髦的女郎，有快步行走着了商务装的帅小伙，还有打扮朴实的乡下人。这些农人中有担着农果叫卖的，有匆匆赶路的，还有牵着小孩遛弯的。近年来，大量的乡村人都踏上了进城打工的队伍，雅蓝想到十几年前的自己，不禁两眼泛花，她已经独自在外漂泊了十几年了。

雅蓝回头看看沉睡的程锦延，她更坚定了自己的推测和顾虑。她知道她和程锦延之间的距离不仅是财富的巨大悬殊，更是这种大山里人和城市人的长在骨子里的地域情结的差距。雅蓝只想偏安一方，把自己的孩子抚养好，给父母邮寄更多的钱，能够尽完自己的责任，就是上天对她最好的恩赐了。程锦延的一辆车的价格就抵得上她雅蓝现在所有的积蓄，雅蓝更坚定了自己内心的想法。她真是没有办法接受程锦延这样居高临下的爱情，她宁愿孤独终老也不愿意将就。

回到雅蓝居住的小区，程锦延还没有睡醒，雅蓝轻声地跟司机打了招呼下车去了。程锦延禁锢在自己思维里，永远不清楚这来自大山里的女儿的自卑和倔强。

“她却像一只脱钩的鱼，跳床而逃，夺门而去了！”落荒而逃的背后是执念还是无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