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炼狱

1

夜深了，雅蓝关了店门穿过豪林大厦广场向自己公寓走去时，又想起了让她念念不忘的那个欧阳彦，她仰慕他安静睿智。但是中年人之间的爱情不再是单纯的仰慕就可以画等号，中年人的爱情掺杂了太多情爱之外的元素，被包裹上了几十年的俗世红尘。这些俗世红尘在对方眼里简化成某些可以代替的元素，甚至可以称之为文化。所以当成年人对视的那一眼时，便是拿了半个人生的阅历在权衡。

在柴米油盐酱醋茶里爬滚了十几年的人，能够不在乎物质财富，只凭感觉找爱情的也就剩雅蓝了。因为她真的没有恋爱过。看来，爱情也像个孩子，需要成长。

雅蓝的记忆中又幌出了程锦延，他可是本市数一数二的大款，为什么对自己如此用心呢？是见惯了珠光宝气暂时换一种口味吗？她想着他却一点兴趣都提不起来。程锦延也是一表人才，健康俊朗，好客幽默，比起那个放不下的他来，单从外貌长相上，程锦延就略胜一筹。可是雅蓝就是对这人提不起兴趣。也许是两人间的财富差距太大了吧，也许是自己租用他公司的房子，有利益来往吧，也许是她心里已盛满了欧阳彦，再也放不下别人了，或许都有吧，或许都不是。

爱情这东西在雅蓝这里也是真奇怪了。中年的身躯顶着个年少的思想怀揣着一颗少女的心，念念不忘那份情窦初开的爱情。

情到爱时，不自拔。她已为欧阳彦写下了十三首诗。从相识的雀跃到被拒的苦痛，从相遇的惊悚到错失的遗憾，倾情真真，哀怨婉转。在一路写诗的路上，她也逐步认清了自己对欧阳彦的态度，叩问了自己，只是不甘的无奈和爱却无应的苦恼无法派遣。痛就这样一寸寸从她的心里脱落，每脱落一寸，都是撕心裂肺赤裸裸血淋淋的。可是她确实是无计可施，她知道要让一个男人真正为她动心，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人们常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其实不然，她追得很辛苦，没有尊严，但她都认了，因为她无论如何都放不下他。

雅蓝穿过豪林广场，转身回望她的店铺，很欣慰。就在这时，26层楼办公区程锦延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在白炽的玻璃窗后，程锦延正久久地注视着即将离去的雅蓝。他拿她也一点办法都没有，不像刚刚签订的2670万的“教育我在线”的软件开发那样轻松搞定。望着远去了雅蓝，程锦延第一次感到无名的痛袭击全身。他真后悔初次见面时故作的高调，故作的盛气凌人。

程锦延也同样不解，最近YY生活机器人有限公司的总裁频繁约程锦延外出考察项目。他一眼就能望穿这大龄剩女，女强人向华得心思。她外表的强盛正是掩盖自己内心的虚弱。她的创业史也很崎岖，商场看不见烟火的暗斗中，女人的灵气和活泼被打磨的尽失。整个人睿智，说话从不失误，条理清晰，不温不火，有苗条的身形，却无婀娜的身姿，有漂亮的五官，却怎么看都不妩媚，就像她的产品那样精致而缺点生动。程锦延曾收到她多条微信，那种欲言又止，拿捏揣测，故作少女的模样让他感到幼稚可笑，心想走一块后还不像养女儿一样让人头疼。所以，他就像一老翁冷眼看这嫩风景。他还不想把话说得太伤人，总是间歇性地回复。这更引起她的关注，她想被一长长的钓鱼丝慢慢拖进了深深的泥潭。可她使尽全身招数，都不曾变为程锦延鱼钩上的猎物。程锦延仍是若即若离，很绅士地像捧一个未干的泥塑小心谨慎。

雅蓝却像是商场上一辆路虎，威力十足，泥泞向前。在情场没有多少胜利体验的她，殊不知，穿着盔甲勇往直前的女人是让男人惟恐不及的。而程锦延眼里的雅蓝却不同，第一眼看她就像自带光环那样让人心中一亮。尤其她那天生示弱的卑微，让人不自觉地怜悯，但她骨子里又透着不屈服不服输的倔强。这正是程锦延欢喜的地方。懂分寸，又不过于强势，给男人留足面子，又不会委屈自己的尊严，活得坚强、自我。这些都得益于她对书的不离不弃。自高中毕业，她几乎每天都会翻几页书，最初是高中课本，逐步是各领域的涉猎，如：《故事会》《知音》《读者文摘》《大众电影》《外国文学集》。不论是海泽摆摊还是珠泽市跑蔬菜市场，她都没有停过读书。也正因为长期浸泡在书本里，她才没被商场里的砍杀价、买卖的盈亏左右浸染，她总能在各种营生中带着书卷气生存下来。因此，她在面试佳誉教育，从蔬菜买卖跳槽教室讲台的时候，很自然顺利。现在做了餐包店的老板，依然是奉书为伴侣般的待遇。这样成长的雅蓝自然不同于在商场大染缸里被浸染的成功女性，其中别有滋味的风味，程锦延一直在咂摸。

躺在床上，凝望着窗外闪烁的几颗星辰，程锦延想起了几十年前那个穿着一袭白裙，扎着高高马尾辫的女孩。他忘不了她活泼又娇羞得如一只白兔，“咯咯咯”的笑声甜蜜而动听，白皙的脖颈映着白领折射下来的光，如温润的白玉。也许是程锦延目不转睛地盯看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望向他的那一刻，一张颧骨稍突，下颌微尖，鼻梁高挺的，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的俊美脸庞烙在了他心坎里。四目相撞，瞬间只留下一袭白裙摇曳的背影。她是谁，程锦延都没来得及打听。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那美丽的灵动的少女始终活在她心里。每当他安静独处时，就会想起她。雅蓝婀娜的身姿里竟有那么几分相似。这像珍藏的一块糖果，始终不愿吞尽，小心翼翼地攥在手心，藏在心窝，慢慢体会那唯美的记忆。

“噔~嘀~”一条信息闪亮雅蓝的手机屏，晕染四周的漆黑。现在已将近凌晨1点，稍有躁动的她也似睡非睡。打开手机看到程锦延的信息：最近店里的生意好吗？

雅蓝可不想在这时候跟他聊天，随即扣下手机。她要趁这略有的睡意赶紧入睡，明天还要早起。最重要的是她不确定自己对程锦延的感觉，不确定程锦延是否会和自己相濡以沫牵手终老。雅蓝是要期待一份真挚的婚姻爱情。无论贫富、疾病，只要两颗心在一起同扛命运的福泽与困顿，都不畏惧。她感觉自己与程锦延不是一个生活空间的人，呼吸的空气都不一样，她充其量也就是他的“情人”。等自己身心交付了，却被拒之门外时，她如何修补自己惨痛的心。这是她最恐惧不安的，也是常常躲避程锦延的原因。她要与程锦延保持貌合神离的状态，这财神爷是绝对不能得罪，但程锦延这条船她万万不能轻易上去。好在，金钱对她的诱惑没有那么大。

久等不到回音的程锦延无趣地翻了几个身，强迫自己入睡。他深知雅蓝不是那种欲擒故纵的心机人。可是怎样推进他俩之间的关系，他没有策略和办法。他在商场打拼多年，深知，没有策略和方法，不知道奋斗的方向是困局中的死穴，是最黑暗无助了。

夜深了，整个世界渐渐安静了下来。那未曾被安抚的躁动的心因入睡才得到暂时的寂静。

2

天刚蒙蒙亮，雅蓝就洗漱完匆忙赶去店里。昨天店长姜小涵说今天在豪林大厦营业的两个主管要来店里洽谈中午送餐的事宜，她要多腾出时间核算一下成本，多出几个方案以应对对方提出的折扣问题。

她来到店里，看到员工已基本到位，从冰箱里取面，压面，拌馅，煮粥，制作菜肴。她把前厅的门帘重新用撒了点丁香精油的抹布抹了一遍。她要让顾客踏进门店就嗅到这淡淡的丁香。今天是周四，周日是橙香，周一是茉莉香。两周后再换一轮，周一是柠檬香，周三是薰衣草香，周五是玫瑰香，周日是兰花香。这一事由店长小涵专门负责，雅蓝偶尔插手。

等店长抽出了时间，雅蓝赶紧跟她核对成本，准备洽谈送午餐的业务。经过一轮核算后，确定九五折最合适，对方实在是压价厉害可以降到九二折，这是最低线。关于派送餐，是送不过来的，人手不够，餐包店可以准时打好包放到小型餐车上，对方过来一个人来取。每天预定的数量会不同，针对这问题，她俩又商定了建餐包预定群，发小程序接龙，午餐接龙截止上午10点半，这样有足够的备餐时间。这样经过有理有据的研讨后得出来的结论让雅蓝松了口气，这是开店以来，第一单洽谈的业务，她还是有些紧张。

将近10点半时，两个衣着时尚，打着淡妆的高挑美女出现在前厅。雅蓝赶紧打招呼，对方说了自己部门的名称和需求。原来是豪林大厦二楼的大美美容保健中心和金盾保险公司。客户很大方没有压价的意思，只是表示要保证质量和及时送达。雅蓝均承诺保质保量，但送餐有困难，饭点正是店里食客集中的时候。最后她们达成协商，由雅馨店提供小餐车，免费打包，上午11点半前按照对方提供餐包种类和数量准备好，由对方来取。这样更节省了时间，也避免了出错的机会。雅蓝没想到就这样轻松搞定这两大单的商谈，这可是两家员工均突破50人的大公司。这主要归功于鲜包客总公司的品牌效应，也是归功于雅蓝精心的经营。可是她竟没有想过自己一丁点的功劳。员工午餐时，她去了街道尽头的“撸起来大拌菜”副食店，给员工加了餐。

下午顾客渐少时，雅蓝竟来了读书的兴致，开业以来。她还没这样坐在自己布置的店里畅快读书。她拿起《人间》第一部，时光一下子把她拉回20世纪的六七十年代，那是她父亲的童年。雅蓝经常从妈妈那里知道些父亲的往事，加之书中吻合了很多历史事件，雅蓝像走在了故事长廊，慢慢地便走到了自己的童年。熟悉的土屋、街道，熟悉的竖着两只耳朵的黄色军用棉帽，这让雅蓝想起了她们“四姊妹”中的彩霞。彩霞的舅舅是当兵的，送给她一顶军用棉帽。冬天她经常带着那顶竖着两只耳朵的黄色军用棉帽。那时候雪下得有一尺厚，一脚踩下去，白白的雪能到膝盖窝处，即使这样寸步难行也阻挡不了打雪仗的热情，这时候黄色军用棉帽最实用了，把两只耳朵拉下来，牢牢的系好，把衣服领竖起来，真是无敌了，能接受来自各个角度的攻击，并且丁点雪都不会落在脖子里。

她是这四姊妹中相亲最早的一个，因此抓住了旧式相亲的尾巴，没有赶上自由恋爱的时髦。她初中毕业就进工厂当工人了，那时候的工人是铁饭碗，工资抵得上镇书记的工资，年福利都是用自行车往家里驼。一个工人能养活一家人。提亲的媒婆到过她家两次，就把事情办妥了，定下相亲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时间是次日的晚上，地点就定在了萧颖家，因为萧颖家的房子是新盖的，各方面都体面。那时候雅蓝、萧颖、凤燕读高一，正是暑期放假。彩霞扭扭捏捏不敢进会客厅，还是雅蓝一把把她推进去的，雅蓝偷偷地瞥了那男孩一眼，小眼睛，寸头，穿着宽大的白衬衣，摸过鞋底军黄色的裤子。那时候为了能多穿几年，都把衣服裁制的过大。他也很拘谨，一个劲地嗑瓜子。大人们当面互通了他俩的姓名，就都出来了，留他俩还给关上了门，把围观的小孩都轰走。大约过了半小时，彩霞推门出来了，婶和雅蓝都围上去问行不行。她支支吾吾地说：行吧。大伙都乐了，好像这好事促成都有份。彩霞定亲时只有18岁，那时候早定亲也能为娘家赚聘礼。每逢过年过节，要“叫媳妇”，虽然没有过门，谁的媳妇的名头就给冠上了。早上男的会骑着自行车拿几包糖和一条烟来领媳妇到自己过节，晚上吃完晚饭在月明星稀下再载着媳妇把她送回家。大胆的会在杨柳树的黑影中停留很长时间，像他们俩这样刚开始交往，一般都是女的羞涩地抱着一个大红色的包袱坐在男的自行车后座上急匆匆地回家。家里有一帮小孩在等那鼓鼓的红包袱。里面会有各式的糖果、糕点，这是男方倾尽很大一部分财力来撑自己的面子。婶娘们则关心她在对方家里吃得怎么样，相处的怎么样，问得彩霞脸绯红。一看绯红也就放心了，担心两人谈吹了，定亲拿的男方一万块钱的彩礼可不是个小数目，早就用在弟弟妹妹的学费上，一年的农活上。好吃懒做的父母，多半会被挥霍掉。

雅蓝正在现实与剧本中不断切入切出时，程锦延跨进了前厅，他一眼就看到了雅蓝在看书，神采奕奕。

3

“雅老板，好兴致啊！”

“程总好，您这点还没有吃饭吗？”

“中午吃得少了点，没到晚餐点就饿了，主要是想你这里的餐包和百合粥了。”其实是程锦延算好了这个是客人少的空挡，想跟雅蓝多说句说话。最近公司里的事，唐助理处理的井井有条，也没有什么决策性的会议，他空闲的时间一多起来，满脑子都是眼前这女人了。与其空想不如来点行动，直捣黄巢。

雅蓝示意收银免单，程锦延掏出优惠券在面前扬了扬，两人都笑了。程锦延平日里藏得很深的眼眸笑得发亮。慈祥的眼角纹丝毫没有撩动起雅蓝的心波。雅蓝还是对半年前的那段单相思念念不忘啊！每当有男人与她相处，她脑海里总是不断出现欧阳彦的影子。可是欧阳彦对她那冷漠的样子又让她心寒三分。她却陷在欧阳彦那泥坑里离不开，走不掉，甩不了。

雅蓝还是很感谢程锦延对她的爱慕，这给足了她这私营个体户的面子，满足了她的虚荣心。要命的是，程锦延变魔术似的从手里捏出了一只鲜花要送给雅蓝。雅蓝欣然接过连声道谢，这谢意明显表明了雅蓝想要保持的距离。雅蓝还是回赠了总公司奖励的水墨画日历。水墨画的主题是以本市的餐饮文化为主，活泼有趣。

程锦延报之以温暖的微笑深情地注视雅蓝，而雅蓝并没有凝聚目光，还是模糊地应对程锦延的温情，又低头看书。这让骄傲的程锦延有点恼火，一个高中毕业生，离异带娃，没有高学历，没有住房，没有豪车，基本属于三无落魄户，竟然这般清高，如果不是他程锦延怜香惜玉，她能拿到这样有利的商铺？

雅蓝的担忧是必要的，毕竟身份太悬殊。如果走在一块，失去新鲜感后余生靠什么生活。婚姻是什么，有些人甘愿在婚姻里炙烤消亡，也不愿跨出；有些人明知自己不管多努力，站在一起留下的只有自己的影子，也要形同陌路地走下去；有些人磕磕绊绊，纠缠争斗一生不分胜负；有些人忍受力极强，能讲究；有些人幸运多了，能相濡以沫，相敬如宾。走进婚姻不再是两个人的事情，不再是卿卿我我的事情，婚姻是两个家族的经济、文化的相遇、搏斗、交融的过程；婚姻更是两个生命相互提携、关照、温暖，彼此牵手一生。雅蓝就是憧憬这种婚姻的人。婚姻里可以有贫穷，可以有不幸，可以有不美丽，但必须有两个互相尊重互相欣赏共赴美好的生命。

程锦延的微怒，雅蓝是能感受到的，她注意到他情绪有波动时便会中指食指交换敲击桌面。程锦延已迅速地完成三组的敲击。雅蓝也在飞速思考准备与其周旋，她绝不能得罪他，也绝不屈服于他，处成朋友是更不现实。

“《人间》里有我们这代人很多回忆啊！还是过去好，专心做事，穷不怕，条件差也不怕，心里硬气，想能干成的事总能干成。现在不行了，一些事牵扯的因素太多，做啥事都得全盘考虑，哪一环节考虑不到或许就会全盘结束。”

“对啊，那时候物质匮乏，但人都有奔头。今天的奔头只是为了应付当下。”

“爱情的味道也变了，能肯委屈自己相伴终生的少了。”

“委屈也愿终生相伴，有的是求全，有的是懦弱，有的是真爱，每个时代真爱都不会缺席。只是人们越来越尊重自我了。”

“什么是真爱？”

“互相喜欢，互相尊重，彼此成就，愿意互相付出，甚至是牺牲。”

“一方愿意呢？”

“就看相遇的时间对不对，或是遇到的人对不对？”

“一方对另一方痴迷，另一方却看不到自己，这是为什么呢？”

“也许他（她）不想为此睁开眼睛，装睡。俗话不是说：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也许‘装睡’是最好的礼貌拒绝。”

“可一方痴迷又执迷不悟呢？”

“缘分是男女双方的共赴，那就把结局交给时间吧。”

两人都轻松地笑了。程锦延知道了，这事是急不得，雅蓝已经明确地答复了他。他俩打哑谜般地互相坦白了心意。欧阳彦更清楚了自己被拒，其中必有原因，看来得把她的个人生活做个彻底了解。他起身告辞，回了办公室。

雅蓝轻松了许多，终于言此意彼地把信息传递给了程锦延。她的心里还有一部分欧阳彦的影子，她不能带着这人的影子走进另一个男人，这样会干扰她对自己生活追求的判断、感知，她想纯纯静静地接纳一个男人，开始自己新的生活。半年来，只有她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煎熬，简直是“炼狱”。

在餐饮业浸染的雅蓝不失文采的优雅，正撞上缠绕程锦延本生心头梦的白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