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然再醒来已是翌日日昳。
阳光大好,房里却不闷热,倒蕴着一丝凉意,他打量周围布局陈设,恍惚记得有人和他说这里是医馆。
除了心口伤得最重的剑伤,手心手臂肩膀都有一些轻微程度的烧伤,是他跳窗时弄的,蔚然此刻如同一只木偶只能安分躺着,丝毫动弹不得。
他盯着房门,连瞧见有人影经过也出不了声,实指望有人能进来看一眼。
令蔚然没想到的是,头一个进来的人是谢懿,不过自己几日没去上学,的确惹人怀疑,按照谢懿的性子能找来也不稀奇。
“你都昏睡了半月,每次下了学我来,阮先生都说你尚未醒。”谢懿终日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阿弥陀佛,还好你终于醒了。”
蔚然不想自己竟昏迷半月,他想起什么,又说不了话,便在谢懿手上写道:“檀……”
“你想说檀娘?”谢懿本不打算立马告诉他,只是既然问起便也撒不了谎,“我并没亲眼看见,只是听街坊们说……说,没救出来。”
蔚然偏过头许久无言,谢懿不忍,低头道:“你别太伤心了,眼下养好伤才是最要紧的,你放心,虽然如今天热,但义庄那头我会去周全的。”
蔚然有些出神,他还残留着昏迷前的些许记忆,东屋的火烧得那样凶猛,无人敢靠近,他那日还兴致勃勃和檀娘说打听到了一位好大夫,临睡前檀娘还给了他两个鸡蛋,他也吃了,明明再寻常不过的一天,哪里想到竟是最后一面?此刻一个深刻的意识在他心里不断作祟,他没有家了。
谢懿正不知该如何安慰,便看见蔚然在他手上写道:“我没事。”
“那你好好养伤,我改日再来看你。”谢懿起身,“书院那边我也和先生说了,你别担心。”
蔚然微微颔首。
谢懿走时,想着夏日炎热便将门稍稍留了缝隙,蔚然不便动身,他盯着门缝透进来的光束,思绪回到了大火那晚。
凶手纵火的目的不言而喻,就是为了杀他,方才连累了檀娘,只是他竟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何人,埋下如此深的祸根。
“先生,药煎好了。方才那位姓谢的公子来过,说了两句话便走了。”药童端着药禀道。
那人正好顿笔,随后接过药碗,将手中开好的药方递给药童:“先抓三副给堂外那对夫妇。”
“是。”药童拿着药方走了。
蔚然躺在床上想了半日,也没翻出一个与他有深仇大恨之人,即使有他不周到之处,又何至于如此痛下杀手?
突然,一道身影遮挡住门缝的光,然后推门而入,打断了蔚然的思绪,他抬眼望去,来人长身鹤立,待对方行至跟前,蔚然方看清那人一头白发,又兼霜雪之容,慈眉善目,整个人浑然如仙人,气质遗世而出尘,叫人见之铭心刻骨。
散着阵阵苦味的药直冲蔚然的脑门,他回神,只见那人在床边坐下,蔚然试图起身却不能,那人抬手止住他,然后用小巧的汤匙给他喂药。
虽说明知药不可能是甜的,只是没想到第一口就将蔚然苦得直发颤,三魂七魄如同出了窍,但他也不敢有所挑剔,还是一勺一勺喝完了。
例行喂完药,那人帮他擦净嘴边的药汁便离开了,从头至尾一字未言,蔚然嘴里正发苦,只能等药味慢慢散去。
不料过了会儿那人又回来,手里多了只小碟,他道:“这是甘草糖。”
蔚然求之不得,直到那人将指甲盖大的糖片喂进他嘴里,丝丝甜味在口里晕开方令蔚然觉得整个人好受许多,而后他张口尽量不牵动伤口无声道:“谢谢。”
那人将他摆弄好,天热,白日便给他换了张薄一点的被子,这样于伤也不易捂出炎症来。
蔚然轻轻勾住那人的衣袖,在对方淡极的目光的注视下手口并用写道:“不知如何称呼先生?”
末了,那人淡淡道:“阮琼。”
·
“什么?他没死?”
“属下办事不力,请大人责罚。”
“责罚?此事必须斩草除根,否则我要如何向王爷交代?”
“……”
“有何顾虑?”
“大人有所不知,那夜救下他的人,也就是如今给他救治的大夫,后来我们暗中试过两次,都未曾得手,眼下怕是不好再下手了。”
“机会总会再有的。即便是神仙,难不成还能护一辈子?”
·
夜里蔚然被梦魇惊醒,发起低热来,他梦见那两个凶手故技重施再来取他性命,医馆也变成了一片火海,他怵而睁眼,周遭安安静静的,什么事都没发生。
蔚然勉强撑起身,蜷在床角,心悸久久不能平复,突然房门被推开,蔚然犹如惊弓之鸟被吓得不轻,阮琼执灯而入,走近将灯放下,问怎么了。
蔚然看清对方,稍微放心了些,裹在被子里摇了摇头。
阮琼伸手探了探蔚然的额头,说道:“做噩梦了。”
蔚然望着他不言,心口的伤隐隐作痛起来,良久才道:“凶手……会再来杀我的……”
“他们不会来的。”阮琼的声音平淡,却又有种莫名的安抚力。
“真的吗?”
“真的,睡吧。”
蔚然心绪逐渐趋于安稳,他顺势躺下来,一时难以入眠,阮琼也未走,蔚然于黑夜中注视着他,对方长垂于身后的白发波光粼粼美如银河,不知过了多久困倦之意袭来,他才重新睡过去。
阮琼见他睡去给他掖好被角,起身去外面取了安神香,斟酌着分量点了些,房里渐渐飘着幽微的安神香气,阮琼看了眼床榻那边,见蔚然没有再惊醒,便离开了。
数日后。
蔚然坐在屋外的廊下,日头正好,他现在能勉强下地便想在外面晒晒太阳,他瞅着医馆人来人往的,正如谢懿所说,每日前来医馆看病的人男女老少数不胜数,大病小痛都指着阮先生一人看,真是忙极了,就连水也没喝上几口。
蔚然看了许久,至正午,医馆暂时歇了业,只留半扇门开着,一下清净许多,他看见阮琼起身进来后院,然后去净手。
“公子,公子。”药童不知何时出现在蔚然身侧,蔚然回神,药童继续道,“先生才问,公子中午想吃什么?”
蔚然道:“什么都好,我不挑。”
药童报了几个菜名,什么清蒸鲫鱼,百合芹菜,还有一份梅子排骨,蔚然说都行,他还有些纳闷现在烧菜会不会来不及,却见药童兴冲冲地跑到医馆对面的酒楼,过了会儿回来说已经点好了,一会儿小二就送过来。
“……”蔚然为自己方才没有问出口的话感到庆幸,不过想来他们忙了一上午哪里有空闲买菜烧饭。
蔚然问道:“你们平日都是这样的吗?”,他先前下不了地也是药童给他送饭,但不知原来如此。
药童放下茶碗:“如果先生不忙的话便将就弄些给我吃,若是像今日上午这样忙就只好吃外头做的了。”
蔚然不经意道:“阮先生待你似乎很好。”
药童腼腆道:“先生的确对我很好,我是被我爹娘遗在街头的,那时他们说带我出去玩,但我再也没见过他们回来,那时我差一点冻死在巷子里,好不容易有好心人给点吃的我还被流浪狗追咬,是先生路过赶走了那条狗又好心救下收留了我,教我读书写字。”
蔚然继续道:“我之前在我同学那里听说过你们先生的名声,不知你们也是沅州的吗?”
“我是,先生不是。”药童道,“不过我也不知道先生是哪里人。”
“那你跟在阮先生身边多久了?”
“一年多了。”
蔚然了然,酒楼的小二将药童点的饭菜送了来,药童饿了半日终于吃上饭,他招呼蔚然也吃,然后大快朵颐起来。
蔚然有些不知所措,他问:“阮先生他不吃吗?”
“公子不用担心。”药童解释道,“先生每天这个时候都要睡半个时辰,雷打不动,以前也是我一个人吃饭的。”
蔚然不语,毕竟不是他付的饭钱,做不了主。
过了会儿,药童后知后觉问:“要不我们还是给先生留点吧?”,说罢,药童还去厨房找了个空碗将每样菜都盛出来一些,之后他们方才继续吃饭。
阮琼今日起身时,发现灶上还温着碗饭菜,药童在煎蔚然的药,阮琼遂问药童:“他中午没用饭?”
药童抬头答道:“我们都吃了,先生,那是给你留的。”
阮琼未言,随后将碗端走了。
今日下学时谢懿来医馆探望蔚然,与谢懿同来的还有一人,蔚然瞧见谢懿身边的人,惊道:“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