璋宁元年霜降，岑州燕府。

日晡时，燕泠在用晚膳，仅一荤一素，却足足用了大半时辰。

突然，侍童推门匆匆进来，燕泠夹菜的手一顿，侍童禀道：“先生，先生，府门外围了许多官兵……”

很快，外面传来由远及近急促整齐的脚步声，还有家眷和仆人的惊叫声，那侍童见状也随即仓皇逃走。

相较于府中人等的慌乱逃窜，燕泠则是镇定自若放下碗筷，神色如常，仿佛事不关己。

须臾，整个燕府便被围得水泄不通，房中尚未点起灯，官兵乌压压闯进来，使得书房里头更加昏暗。

燕泠慢条斯理拭了拭嘴，缓缓起身望向为首者，那人身着绛紫锦服，腰佩泷明剑，器宇不凡，纵有一副能被先帝钦点为探花的好皮囊，在燕泠看来，终究是面目可憎。

那人踏进书房，环顾一周，吩咐人去点灯，方问道：“燕先生别来无恙？”

燕泠内心厌恶，嘴上却平缓道：“托太傅的福，食不知味，寝不遑安。”

“燕先生这么说倒折煞我了。”那人谦逊道，“我何德何能？”

燕泠忽然问他：“先帝临终托孤，新帝登基拜你为太傅，独揽大权，你如今很得意吧？”

“得意？”那人道，“也是，如今有幸送燕先生最后一程，未尝不是一件如意事。”

燕泠抬手整了整衣襟，平静道：“事已至此，要杀要剐速作处置。”

那人并未即刻下令，而是道：“我尚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先生。”

燕泠道：“愿闻其详。”

那人侧首向身旁的人示意，温故颔首，随后从怀中取出一物，对燕泠道：“此为边关截获燕先生写与北原的密信，信中代安王允诺只要北原发兵相助，事成之后岑州十三城便划归北原，燕先生行通敌割裂国土大逆不道之事，可知罪？”

燕泠一言不发。

温故又令几个士卒去搜查燕泠的书房，片刻后士卒呈上来一个剔红漆盒，里头是枚印章，与密信上的落款一模一样。

那人看向燕泠，询问他：“你有何辩解？”

只见燕泠一如先前冷静：“无可辩。”

“如此，你是承认通敌一事了。”那人踱步，“陛下登基初，早已有诏于尔等，谋逆造反一事，安王帐下官员愿降者皆从轻发落，燕先生一向事母至孝爱子如命，为何反倒自取灭族之祸？”

燕泠扯了个不知是真是假的笑容：“聪明如太傅又为何连这个都想不明白呢？”

那人道：“好歹你我故交一场，我更想听先生一言，难道先生不也正想如此吗？”

燕泠骤然发笑，半晌喟然道：“记得小时候母亲请了一道士为我算命，那道士说我是富贵命，日后必定飞黄腾达，母亲听了很高兴，赏了那道士不少银两。后来果真如那道士所言，我十九岁那年连中三元，打马游街，风头无两，成了惠王府的座上宾。

老惠王薨后，世子承袭王位，我以为凭着以往交情，惠王也会重用于我，可没想到他丝毫不留情面直接将我赶出王府，连老惠王最后一面也不让我见，我在雨中跪求他，却被他的心腹当街羞辱嘲笑，不堪至极比街头流犬还不如，那时候我才明白原来惠王早已厌恶我至极，这其中想必也少不了你的挑拨离间吧？我记得那日雨很大，街上没有一个人，是安王为我撑伞挡雨，给了我一碗热茶一件厚衣，从那之后我便死心塌地为他出谋划策。

太傅与我各为其主争斗一场，可惜九五之尊的位置只有一个，今番是我输了，输得彻彻底底，成王败寇，太傅必然不会放过我，是我劝安王向北原借兵的，也是我亲身到北原利劝北原王，至于那封密信，我以身入局，料你怀恨心急势必会亲自出兵。不妨细想，此番平乱，若成，你日后必愈遭忌惮，终为权势所囚，若败，则北原夺得岑州，虎视京都，你永远也别想高枕无忧。走投无路之人，唯有以此相报，太傅莫怪。”

那人眉心微动，似笑非笑：“燕先生拼却妻儿老小性命不要，也要对我机关算尽，这番煞费苦心，在下心领了。只是燕先生陷入今日绝境，岂非咎由自取。”

燕泠冷冷道：“我又岂能料到区区乡野之民竟有朝一日能爬到太傅之位？”

那人道：“天底下意想不到的事太多了，若依先生之语，岂非事事皆可因利己而不顾后果侥幸行之？”

“太傅巧舌如簧。”燕泠不以为意，“自古权利相争向来如此，胜者书功德，败者遗青坟，赢的人自然说什么都是有理的。”

那人淡淡道：“好一个权利相争向来如此，濯言一语真是令我茅塞顿开。”

只见他抬手示意，官兵随即上前来钳制住燕泠，燕泠并不挣扎，只是清癯的面容此刻有些扭曲，目光死死瞪住前方。

那人见之道：“燕泠，想当初你我也曾共事一场，我是真心把你当成朋友的，可是你不该欺骗我。”

燕泠嘲道：“你我之间从一开始便注定是个死局，何来友情一说？怪只怪我时运不济，方被你捷足先登，在岑州这数月，我无数次告诉自己棋差一著就要认命，只是我一想到是你赢了，我这口气就难以咽下，若不是你我也不至于像今日这般狼狈苟活。”

那人不言。

燕泠见他沉默，内心突然痛快了一把，好似占了上风，言语字字意在诛心：“其实今日之你与我当初有何区别，难道你便没有为了权势而害过人吗？难道你忘了你踩着谢家满门白骨血肉往上爬，逼死白衍，吓疯陈清，还有被你灭门的古家，桩桩件件，还要我帮你一一回顾吗？古往今来，位高权重者又有几人得以善终的？太傅又如何，你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无师无友，孤身一人谁都能推你一把。那些为你所害的人焉知终有一日就来向你报仇，待他日天子长成亦不会容你，你迟早也会落得跟我一样的下场。”

温故蹙眉，听得心惊，他在宫中听过一些流言蜚语，不想燕泠竟当面全抖了出来，上一个如此口无遮拦的人，坟头草如今怕也有三米高了。

“只可惜，我的下场燕先生有生之年怕是看不到了。”那人冷冷命道，“带下去，枭首示众。”

官兵听令即钳着燕泠往外去，燕泠昂首从那人身边经过，未有一丝怯色，终道：“蔚怀予，你手上沾的血不比我少，报应不爽，我在下面等着，等着你不得好死那一日……”

蔚，通“郁”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