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夜色深沉。

雨帘连绵不绝，将整个世界包裹得密不透风。

寂静的屋内，谢利·加西亚看着眼前摇曳的火光，思绪鲜少地回忆起数年前那个夜晚。

当时也是雨夜。

也如现在这般嘈杂又安静。

雨大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再然后，思绪的触角触及那段回忆时，某个身影就逐渐在谢利·加西亚面前变得清晰。

这些年，谢利·加西亚总努力不去想尤利塞斯。

然而，今天下午那个背影，却触动了谢利·加西亚深埋于心底的回忆，只是当谢利·加西亚仓皇下去去寻时，目光所触及的，却只是茫茫人海。

那个一闪而逝的背影仿佛一道真不切的幻影。一切或许只是谢利·加西亚的一场梦。也许，谢利·加西亚只是在马车上小小打了个盹，醒来时意识还未清醒，所以才将梦境所见当作真实。

谢利·加西亚捏了捏鼻梁，不太确定地想，是最近太累了吗？

可是最近这段事件已是谢利·加西亚继位后最为清闲的一段时光了。远离了王城，远离了繁杂的事务，虽说有时仍要面对层出不穷的暗杀，但至少，这阵子谢利·加西亚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充足睡眠，他疲惫的身心也因此而轻松不少。

所以……那个背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谢利·加西亚蹙着眉，难得钻了牛角尖。他沉吟着，试图回忆起更多有关下午的细节，但还没等他那么做，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声打破了夜晚的平静。

“咯吱咯吱——”木楼梯被踩得直叫唤。

听着这样的脚步声，谢利·加西亚一下子就判断出了来人的身份。是阿莱德。毕竟如果是西恩，绝不会显得如此急躁。谢利·加西亚失笑地想，阿莱德还是一如既往的风风火火，这或许是年轻人独有的心浮气躁。

谢利·加西亚摇了摇头。但突然，他又停顿下来，他忽地意识到，自己竟已到了评价其他人为年轻人的年纪了。这意味着他不再认为自己年轻了。谢利·加西亚苦笑着，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鬓边，他知晓那里已生出了白发。

谢利·加西亚忍不住轻叹一声。下午所见的背影再度于他眼前浮现，因着那个背影，谢利·加西亚今夜的心绪正如雨夜中汹涌的海浪般，翻江倒海、难以平静。

谢利·加西亚本不是会在意自己的年龄或容颜的人。只是想起记忆中的那个人，他倒忽而关注起这样本无关紧要的问题来了。

直至屋外响起敲门声，谢利·加西亚才敛起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等他抬起头时，他看上去又是一位优秀的国王了。

“进来。”

得了谢利·加西亚的准许，阿莱德这才推门而入，他怀里抱着一些信件、文书，这些都是从莫拉罕男爵宅邸中搜出来的、有关莫拉罕男爵与教廷往来的证据。其实这样的证据一路以来，谢利·加西亚早已看了不少，莫拉罕男爵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贵族，教廷就算与其有来往，想来也不会在来往书信中透露出过多重要的信息，但阿莱德想着万一呢？再者这些信件文书再不重要，也得让谢利·加西亚亲自过目，因此阿莱德将其整理好后便匆忙送了过来，屋外的雨下得正大，但阿莱德却将这些脆弱的纸张保护得很好，谢利·加西亚将其接过时，纸张仍是干燥的，其上没有半点雨水。

倒是阿莱德的肩膀和后背被雨淋湿了。

谢利·加西亚将这些都看在眼中，或许许多人都会觉得阿莱德多此一举，但谢利·加西亚从不是一个扫兴的人，他不吝啬于夸奖对尽心尽力的下属。

当然，夸奖的同时，谢利·加西亚也不忘亲切地叮嘱阿莱德以自己的身体为重。

同时得到了崇敬的偶像的夸奖和关切，阿莱德结结巴巴不知该作何回应，他现在或许正在试图努力区分现实和天国。

谢利·加西亚不知阿莱德心中所想。

若他知道了，也许会感到哭笑不得。

在这一点上，阿莱德不愧是西恩的弟子，简直和西恩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西恩现在随着年岁渐长，看似成熟了许多，也学会了收敛。

好在，谢利·加西亚又不会读心术，因此他自然不可能知道阿莱德的想法。他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上的信件文书上，翻看了好几张，谢利·加西亚的神情始终淡然，这些信件文书上内容果然不出他所料，基本是一些不怎么重要的内容，大多都是虔诚的信徒对所信仰的神明的狂热。

但谢利·加西亚还是耐心看到了最后一张，尽管他知道自己不会有什么收获……这个想法一闪而逝时，谢利·加西亚的手忽然停顿下来，他看到一张颇有些与众不同的文书。

这张文书无关教廷，也无关光明神，它甚至也与莫拉罕男爵的私事无关，它只是向莫拉罕男爵报告了一起阿塔纳塞城里所发生的怪事，有几个十恶不赦的流氓、混混……亦或是其他社会边缘人士忽然间消失不见了，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毕竟失踪的人没有亲人，平日又做了不少坏事，说不定是被仇家寻仇，暗中杀死了，这样的事情再常见不过。

这些社会边缘人士消失后，没人会为他们担心，甚至曾经饱受其欺凌的人们对此再高兴不过。莫拉罕男爵的精力全投注在对光明神的信仰上，想来根本不会协助处理这种吃力又没有任何好处的事。

但谢利·加西亚的目光却久久没有从这张文书上挪开，他敏锐地嗅到了其中的不同寻常——失踪日期的间隔相近。

谢利·加西亚又大致翻了翻文书上记录下的时间，尽管这些时间记载得含糊又简陋，但依旧足够让谢利·加西亚用以验证自己的猜疑，不到片刻，谢利·加西亚就得出了大致的案发时间间隔，应为三个月左右。几乎每三个月，阿塔纳塞城里就会有一人消失不见。

三个月，这个时间说长也不长，说短不短。

“凶犯”很聪明，他选择下手的对象是阿塔纳塞城里最不受重视的边缘人，除此之外，他还知道预留一定的时间，让人们淡忘有人失踪这件事，当这两个条件结合在一起，阿塔纳塞城就不会发生太大的骚乱，而凶犯也就能继续悄然隐身于黑暗中，伺机而动。

是的，凶犯。

谢利·加西亚极少相信所谓的巧合，由于人员消失时间如此相近，谢利·加西亚自然不难根据这个联系，在一定程度上猜想这些失踪案或均为一人所犯。

沉吟了一会，谢利·加西亚向阿莱德招了招手，阿莱德立刻凑上前，谢利·加西亚便将手中的文书交予他，阿莱德不明所以地接过，又一目十行地看完，很快理解了谢利·加西亚的用意。

“陛下……咳咳，老爷是想让我调查这件事？”

谢利·加西亚颔首。

阿莱德没有质疑谢利·加西亚的决定，他心中已为谢利·加西亚找好了说辞。国王陛下毫无疑问是个仁慈的君王，尽管文书中那些被提及的失踪人士再卑贱不过……这不单单指他们的身份，亦指他们的心，作为一个有着美好品德的高贵骑士，阿莱德对这样的人再厌恶不过，但无论这些人如何叫人厌恶，他们始终是生活于陛下治下疆土上的子民，他们有错，也应该接受法律的制裁，而不是如此平白无故的消失。

再者，这藏于幕后的凶犯是好是坏亦不清楚，万一他是个再嗜血不过的□□，对恶人下手后仍不满足，最后又将目标对准了一般平民……想着，阿莱德再次感慨谢利·加西亚的爱民之心是如此的感人肺腑，他初看这张文书时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而国王陛下却已经为子民们想得那么长远了。

……如果拍马屁能像骑士一样有等级划分，那阿莱德绝对能排在最高位。

可阿莱德发誓他所有的想法都发自内心。他因谢利·加西亚的仁慈而感动不已。

阿莱德是个风风火火的年轻人，对于谢利·加西亚的吩咐，他想也不想就一口应下，而后他朝谢利·加西亚行了一礼，立刻转身就走。

……不出意外，谢利·加西亚觉得自己明日早上就能得到有关线索了。

又摇了摇头，谢利·加西亚失笑。心道早知如此，不如明天早上再跟阿莱德说。

但如今话已经说完，谢利·加西亚就算后悔也没用。以阿莱德的性格，就算谢利·加西亚在此时劝他好好休息，他或许多半会听从，但结果就是，他会在床上睁着眼睛，心里想着这件事，焦急难耐地渡过整整一个晚上。

谢利·加西亚深知这种结果，于是他到底没拦住阿莱德，只是目送阿莱德远去，直至房间的木门合上，阿莱德被门所遮挡掩盖，于谢利·加西亚视线中消失不见。

唔，怎么说呢，年轻人有干劲和热情总归是一件好事。

阿莱德离开后，谢利·加西亚收回了视线，他思考了一下，转而在房间内寻找起可以用以确认日期的物品。

谢利·加西亚很快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今天是四月九日。

说起来，谢利·加西亚抵达阿塔纳塞城的时间恰到好处，因为大约三日后，城内或许就会有一桩失踪案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