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下，切尔握住艾洛的手腕，执拗地发问。
“艾洛，是你吗？”
“……当然啦。”
青年唇角一翘，睫毛扬起好似掀开宝盒，祖母绿色眼瞳泛着温润的光。
“不是我还能是谁呢。”
切尔注视着他，直到眼眶酸痛。
银瞳表面映着清晰又朦胧的影子，如窗前的烛火般摇曳不止。
“不是……”
他喃喃出声，攥着艾洛的腕子凑到唇边垂头嗅闻，像一只寻找主人的大型犬。
“味道不对。”
切尔垂着眼轻笑，银发下的一对星眸熠熠发亮，竭力压抑着什么。
“……哪里不对？”
艾洛蜷曲手指，目光躲闪，不由自主地后撤。
切尔立即跟上，直到对方背靠围墙，他放声轻笑。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这样靠近，‘你’狠狠给我一拳，现在你没有……艾洛大人，我好想你。”
面带笑容的大猫手撑石墙，倾身下压。灼热的吐息喷洒到皮肤上，好似能烫出孔洞。
月辉被尽数遮挡，视野逐渐被豹子填满。
龙的眸光一沉再沉，深处酝酿着复杂的情绪。
疑惑，欣喜，惊慌，烦躁，失落……
他与俊朗的青年对视，眸底绿意翻涌，像狂风拂过绵延树冠。
“此刻之前我不是一直在你身边吗？你想的是哪个？”
记忆和经历曾把他分成不同的个体，好似体验过不同的人生，但他们始终都是同一个人。
“你能接受的只有失忆时的他吗？”
特伦的声音响彻脑海，就像神明在耳畔发问。
不，我已经给过答案了。
并且在心底排练过无数次。
他环住青年的腰肢，释放积蓄许久的爱意。
“艾洛大人……只要是你，我都喜欢。”
我喜欢全部的你和你的全部。
“……我怕你难过。”
我眷恋过去，但不想让你烦恼，所以我会竭尽全力加入每个没有我的世界，哪怕每次都从头开始，我也希望你永远是自由的。
他的喜欢浓烈而隐秘。
“见到你的第一眼是喜欢，很喜欢很喜欢。从第二眼开始，我就想永远陪在你身边，让你多露出些笑容。”
那时他打扮得像位女妖，在照明魔法的白芒下摘下了黑纱，瞬间照亮幽暗的洞穴，那双眼睛比切尔能想象到的任何湖泊和财宝都要透彻闪亮，好似蒙蒙黑雾突然撤开，露出人皆向往的世外桃源。
心悸得像要死掉一样。
可能是吊桥效应，也可能是求生欲作祟，可他就是挪不开眼。
豹子目光灼灼，无奈且释然地笑着，柔声问道。
“艾洛，你知道什么叫喜欢吗？和你喜欢金子是不一样的……我永远不会离你太远，就算只当个样貌神似的替代品，就算你不记得我，我都欣然接受。”
声音逐渐变小，他把人拥进怀里，手指插.进金丝，颤抖但坚定地按压后脑，距离寸寸缩短，终于，清冷的气息和灼热的呼吸交缠到一起，汇成浊流。
他轻轻碾过柔软的唇，从一侧嘴角到另一边，像一位笨拙的裁缝，小心翼翼地缝好稀世珍宝。
艾洛睁大眼睛，两颗翡翠珠子定在眼眶中央忽明忽灭，身体僵直动弹不得。
直到切尔恋恋不舍地离去，眸底掠过意犹未尽，隐忍而克制地松手。
“艾洛大人，感觉怎么样？讨厌吗？”
“……”
艾洛略显迷茫地抬手摸了摸潮湿的唇角，随即像被电击一样撂下。
懂了。
“切尔……你只有这点程度吗？”
再抬眼时，迷茫无措一扫而光，艾洛踮脚环住还在消化这句话的大猫，立即欺身而上，咬破舌尖把腥甜的液体送进他口中，随后胡乱啃咬几口，像在发泄。
血契成立。
【从此刻开始，你将与真龙共享无尽岁月】
血液融入血肉的瞬间，切尔仿佛听到一阵钟声，神明谧音直达心底。
即刻生效。
【直到死亡才能将你们分开】
独特的龙形纹身烙到两人心口。
青年灿然一笑，捧着艾洛的脸傻笑，额头紧贴额头，声音颤抖，不争气地染上哭腔。
“艾洛大人，可不能反悔……丢下我要罚款的。”
城邦律法第一千二百四十九条：遗弃犬只的，责令后拒不领回犬只的，处每只犬20银币罚款。
“不会，我舍不得——钱。”
“真的吗？”
飞机耳雪豹闷哼着凑近，委屈巴巴地与他交颈厮磨，末了趴到耳边沉声低语。
“艾洛大人，再来一次吧。”
……
太阳东升西落，又到了信兰盛开的季节。
人族主君阿特斯·布兰多尔为促进人类与魔族和谐交流，与魔族代理人特伦合作，效仿安达利尔的猎头赛举办竞技比赛。
两族联合在森林里铺设长达20公里的赛道，途中设置障碍，路上还有魔物，参赛人员随机分队，两人一组，在磨合中前进，按到达终点的顺序排名。
蔚蓝晴空下，阿特斯头戴冠冕，在数千人道目光的注视下气定神闲地讲话，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衷心祝愿各位能成为彼此信任的好友——”
兰德护在他身后，取代了德拉科公爵的位置。
新生代魔族远赴千里，组团参加这场比赛，好奇地打量人类国度，推开新世界大门。年轻的人类战士们早已掘弃古老偏见，以同样清澈的目光看回去。
面面相觑中，一位红发青年打破僵局，大咧咧地向一旁略显呆滞的狼耳魔族发问。
“兄弟，看什么呢？”
“啊？我吗？”
狼人转头四顾，发现对方确实在和自己对话。他挠了挠头发，磕磕绊绊地回话。
“那个，前面那个，他穿着你们人类那边的衣服，可是……也长了耳朵，难道和咱一样吗？使了变形术？”
青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翻了个白眼。
“他呀，是混血儿，方便吧？两边都能站队，真叫人羡慕。”
虽然几年前还人人喊打，但他熬过来了。
青年欣慰一笑。
“哦，这样啊，确实……对了，你的手牌好像和我的一样，我们是——队友？咱第一次参加这种不死人的游戏，牌子上字太多，你能给咱讲讲规则吗？”
“当然可以啦，兄弟。”
青年自来熟地搂过狼人肩膀，一字一顿细心讲解。
狼人连连点头，眼底的迷茫逐渐化开。
“原来如此，咱俩都到达终点才算对吧，咱明白了，放心吧，咱在野外跑的可快，还能驮人——”
“真哒？我还没骑过狗呢！太感谢了！”
青年摩拳擦掌，满脸迫不及待。
狼人眉目下垂，表情比起愤怒更像委屈。
“咱不是狗……是狼。”
“啊？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眼拙，没见过狼，我说怎么这么高大威猛呢，总之呀，这次多亏和你一组呀，兄弟，咱哥俩肯定拿第一。”
得到夸奖的狼人骄傲地挺起胸脯，连声称是。
“当然啦！咱看你也很可靠，还是弓箭手，咱驮着你正好，强强联爪，直捣黄龙！”
“呦，真有文化啊，兄弟！优秀的匹配机制，这就是天意呀！我叫伊斯，你呢？”
“你可以叫咱恩佐，这是临行前族长给起的名字！”
“哈，好名字啊……兄弟，时间不早了，我们出发吧，你先别变形，我们徒步走一会，给别人点机会嘛，顺便多聊聊。”
“嗯！咱也喜欢和你说话。”
人类和异族两两结伴进入森林。
晨光温暖和煦，照在绿叶表面莹莹闪光，昭示着两个种族光明的未来。
比赛结束后，他们将把善意带回家乡，就像普罗米修斯盗取的火种，终能照亮寒夜。
……
人魔两族首脑都在队伍中安插了不少内应，意在让情商较高的同族与队友多多沟通，令他们感受到善意。
所谓“随机分组”也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匹配”的结果。
伊斯领着开朗小狼乐颠颠地迈进密林，几句话的功夫就能称兄道弟。
伊莲娜走在胆怯小羊前面，给予她足够安全感。
黑狼战士与人类骑士交流心得，如何挥剑才更有力。
鹰人抓着人类冒险者呼啸而过，年轻的游侠一路狂笑，甚至开始嘲笑同类。
此情此景生动诠释什么叫这世间所有的相遇，都绝非偶然，而是必然的“因果”。
……
是的，因果。
因为看起来“擅长和冷血动物相处”，切尔分到一位蛇族大小姐。
当阿特斯把他叫到一边告知这个结果时，切尔面容严肃地反驳。
“龙不是冷血动物，他更像猫科，柔软又灵活，血也是滚烫的，也不会冬眠……陛下，多看点书吧。”
阿特斯哑然，冷笑着回应。
“好吧，给你换条猫猫虫。”
见面时发现还是那条蛇。
而且比想象中难缠。
切尔沉着脸在前面开路，耐心地把刮人的枝丫折断，转头立即变脸，绽出明朗的笑容，轻声呼喊远远落后的贵女。
“妮芙小姐，这边请。”
“知道啦，就来。”
金发碧眼的白蛇缓缓游动，碾过潮湿绿地，一边躲避蛛网和飞虫一边嘟嘴抱怨。
“好脏啊，好难闻，父亲真是老糊涂了，为什么要派我来，随便找条蛇不行嘛，好累，想喝西瓜汁，想坐轿子。”
切尔好脾气地等候，笑容逐渐僵硬。
他从没见过一条蛇能爬得这么慢。
“妮芙小姐，稍微快点，我们已经落后很多了。”
切尔微微皱眉，语气转硬。
“哼，急什么？前面有你祖宗啊？真是的，热血动物就是心急，懂不懂什么叫欲速则不达呀？”
“……我的错，您慢慢来，小心别闪了脚。”
“我哪有脚啊？”
“对，你没有——”脑子。
“真是笨诶，不过嘛我还是有可能长出脚的，”妮芙自豪地仰起脸，尾尖摇晃。
“我呀，是族里唯一觉醒了龙脉的蛇人，是天才！”
闻声，切尔顿了顿，认真地扫视少女，像想起什么似的唇角上翘，眉心慢慢舒展，连带目光都软了下来。
“嗯……我会照顾好你的。”
他把嗓音放的很轻，似股清泉流进心田，让妮芙感受到发自内心的尊重。
看着那双驯服的眼睛，少女心下悸动，满腹牢骚顷刻间烟消云散。又想到自己刚刚的行为，不禁红了脸。
“啊，当，当然，那是你应该做的，好，好啦，我会加速的，我游得很快，刚刚只是热身，现在就让你见识一下传说中龙的力量！”
“嗯，拭目以待。”
事实上，我已经见识过了。
……
妮芙确实游得很快，至少比先前快很多，能和快步走的切尔并驾齐驱。
他沉默地瞄向少女，嘴唇蠕动着一言不发。
请问，您的龙脉体现在哪里呢？
养尊处优？
不，他可没你娇气。
草越来越茂，树冠越来越厚，前路看起来像幽深的矿道，他们踏入了猎食者的领地。
“呜——”
墨绿色灌木丛簌簌作响，猩红兽瞳接连点亮，绿叶后钻出五条瘦狼。
切尔垂着眼拔出银剑，将瑟瑟发抖的小蛇护到身后。
“别怕，我来解决。”
“吼——”
饿狼低吼着靠近，背毛炸起像一只只刺猬，趾爪在地上抛出浅坑。
妮芙抓着切尔的胳膊，彻底失去刚刚的气势，每根金丝都在颤抖。
冷汗浸透布料，濡湿皮肤。切尔一面盯视饿狼一面沉声安慰紧张到嘶嘶吐信的少女。
“没事，别怕，我能保护好你。”
这声音比柳丝还柔，却像在对另一个人讲话。
饿狼跳将而起，狰狞的模样映到银瞳表面缓慢放大，随之而来的是一点金芒，箭一般从天而降将视野割成两半。
“轰——”
一道身影坠落在地，扬起尘浪。饿狼在他落地的霎那撒腿就跑，夹着尾巴呜咽个不停。
烟团还未散去，两点绿芒骤然点亮，精确无误地盯住切尔。
雪豹愉悦地扇动耳朵，笑得露出两颗小尖牙。
“艾洛大人，你来了。”
“……嗯？你，你们认识？那太好了……”
妮芙长舒一口气，随后满脸震惊地仰头，视线不住在天外来物与切尔间挪移。
自己人吗？为什么给人的感觉那么恐怖？
艾洛吹散浓烟，眯了眯眼睛注视连在一起的两人。他手里还抓着一只正处于昏迷状态的鹰，准确的来说是鹰人。
无来源强风吹拂根根分明的金丝，渐渐拢成一张巨网。纯白外袍猎猎作响，仿佛在倾诉不悦。
切尔立刻扯掉少女的双手，与她划开距离，在妮芙懵懂的眼神中笑着发问，试图分散对方的注意力。
“艾洛大人，你怎么来了？这里——好像还没到……”你的辖区。
阿特斯和特伦安排情商较高的同族作为内应……艾洛纳伊斯显然被双方排除在外，于是当起了工作人员，确保一片领地的参赛者的生命安全。
“我听见你叫我了。”
龙开始睁眼说瞎话，心虚地垂眸，瞬间扫见脸色发青的鸟人，急忙松手让他缓缓。
“艾洛大人，这是什么？”
“……想走捷径的小鸟，还有个同伙，打晕丢在路上了，一会回去捡。”
他俯视战栗小蛇，唇线不由自主地放平，转身拂袖而去。
“嗯？艾洛大人，我们一起走吧。”
切尔立即跟上，妮芙仿佛能看到他摇晃的尾巴。
……
艾洛领着两人走真正的捷径，道路宽敞又明亮，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
但妮芙不开心，非常不高兴。
她被并肩行走的两人落在身后，像个自找没趣的尾随犯，他们还不时交谈，那只豹子和被夺舍一样弃自己于不顾。
到达一片空地时，攀升到阈值的体温令情绪豁然爆发。
少女一甩尾巴，抽出破空声，随即放声大喊。
“喂！你们怎么回事呀？我可是世间少有的天才，怎么能这么对我？那个谁，你给我过来！”
尖锐的叫嚷声响彻天地，艾洛脚步一顿，偏头看过去。
“……天才？”
“对，我是族里唯一觉醒了龙脉的蛇人！”
“……”切尔汗颜。
“呵，可笑，说起来——我也有龙脉，这血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值钱了……还有，你刚刚叫谁过去？他吗？”
艾洛扯着切尔的衣领向自己那边拽去，力道并不温柔。
“这是我的东西，为什么要到你那去？”
“……你的？谁说是你的！”
妮芙彻底炸毛，两秒蹿到艾洛跟前指着他怒吼。
“嘶，你有证据吗？”
“当然。”
龙心平气和地松开右手，面上不显，左手差点把鸟人捏死。
他面无表情地攥紧切尔的衣襟，狠狠拉扯，把布料撕碎，露出肌肉紧实的胸膛。
“这里——有我的血契。”
死一样的沉默过后，少女捂着脸尖叫。
“啊！什么嘛！不守男德！有个纹身能怎样，也不能证明是你的！”
艾洛额角青筋暴起，一把甩开鸟人，面无表情地抓向自己的外袍。
“你看好——”
“等等！别脱！”
切尔大喝一声，迅速攥住他的两只手阻止下一步动作。他后背冒出冷汗，顿感眼前发黑，要多焦急有多急迫。
“冷静一下……我申请场外求助。”
……
艾洛冷着脸画了个法阵，同时联系阿特斯和特伦。
听完前因后果的人族君王嘴角抽搐，在兰德的【强制冷静】魔法下恢复理智。
他轻咳几声对少女耳语道:“妮芙小姐，切尔这个东西确实属于你身旁那位——工作人员，实在喜欢的话等比赛结束让蛇人长老领你到宠物市场逛逛，效果是一样的，说不定能找到更好的……”
妮芙一甩尾巴，倔强地撅嘴。
“不要！我——”
“小姐，”阿特斯立刻打断她，声音冷下来，展露皇族威严，蓝瞳表面泛着幽光，坐在高高的王座上睥睨大小姐。
“少说两句吧……那家伙——刚从良不久，放在几个月前，你的灵魂已经到冥府了，几百年前，你们全族都逃不过……”
柳叶形尖耳动了动，艾洛顶着少女又惊又怕的目光别开脸。
胡说。
我已经——不做恶龙很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