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尔，好好活下去……”

“啊！魔物进城了，快来人——”

“小杂种，今天敢偷东西，明天就敢杀人！”

“他不是人，是畜牲，你还可怜他？”

“杂种，去死吧。”

……

似乎没什么值得回忆的。

切尔攥紧法杖，闭上了眼睛。

龙兽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腥臭味浓郁到化为实质，几乎要将他溺死其中。

好一会后，巨兽的呼吸声停在面前，涎水滴落到地上腐蚀出浅坑。

切尔抬眸看去，正对上一双愤怒的眼睛。

“嘶，”龙兽不屑地瞥他一眼，随后望向女妖逃走的方向，发出一声嘶鸣，震落不少碎石。

“呜，呼呜，”它打了个鼻响，满眼不甘地离去，钻回裂缝中。

洞中重回宁静 湖面上的小鱼纷纷潜回水底，环环涟漪绽开后，湖面像水晶镜般光滑，映照出怪石嶙峋的穹顶。

这水一望无际，穹顶高不可攀，两侧石壁千杖高，切尔站在正中央，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渺小。

像只蟑螂。

他停顿几秒，扫视一周后沿着女妖的逃跑路线追过去，循着味走到五六个分岔口前。

洞口岩石上开着透明的小花，散发出阵阵馨香。

那股清冷的味道在此消散，被馨香取代，切尔有些无措地抚摸各个洞口，把鼻子贴到岩石上也没闻出什么。

大猫的耳朵耷拉下来，凝视着法杖上的名字。

他不知道去哪，接下来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

切尔面色疲惫地倚靠到石壁上，把法杖拎到眼前，摸索着那个名字。

身后的石壁里簌簌作响，像有几千只脚在挪动，可他已经无暇顾及。

身体上的酸痛和精神上的疲倦令他思维混沌，度秒如年。

“ro.si……罗斯，”他不由自主地轻吟出声，粘着的呼唤在洞窟里回荡。

一条乌黑的藤蔓悄悄摸过来，卷住法杖猛地蹿进一个洞口。

切尔被拽个趔趄，狠狠心用力抓牢，也跟着进去。

魔杖在洞窟中灵活辗转，搅了无数原住民的美梦。好在这条洞窟对深渊魔物来说太过狭小，栖息不下，危险度不高。

蜈蚣、蠕虫、蝎子从巢穴里探出头来，攻向外来者。岩石缝隙里还藏着乌黑的线虫，可它们并未发起攻击，蛰伏在深处。

切尔抽出银剑左挥右砍，在体力即将耗尽时摔了出去，摔进另一个宽阔的洞穴。

痛感并没有预想中那么强烈，身下反倒很柔软，似是泥土。

一股清香摄入鼻腔，直冲大脑，熏得他四肢发软，再想屏住呼吸已经来不及了。

切尔抬头一看，眼前开满透明的小花，和洞口那些一样，奇怪的是，花下没有叶片，杆是黑色的，充满金属质感。

花海中央立着一棵大树，只剩枯枝，散发出死亡的气息，与绚丽的花朵形成鲜明对比。

穹顶栖息着蕈蚊幼虫，无数淡蓝色光点将这处领地照亮。

借着光亮，切尔扫视四周，发现水晶花都转向了他，花瓣中不时闪过的幽光令他感到不安，像被几千双眼睛环伺。

藤蔓卷着法杖倏地退向枯树，随着法杖被扯远，水晶花纷纷合拢花瓣，灵蛇般直立而起，随时准备将脆得像纸一样的勇者捅成漏壶。

切尔动了动麻木的指尖，摸向腰间的银剑。

还没等他碰到剑柄，蛇群忽然发动攻击，在空中舞出风声，缠住他的四肢和脖颈，不顾死活地拖向枯树。

“唔，咳咳。”

切尔被勒得眼睛充血，即将昏厥时被树藤狠狠摔到地上，瞬间清醒。

他跪在地上大口喘息着，喉管发紧，涌出腥甜的液体。

布料摩擦土地的簌簌声突兀地响起，切尔仰头看向来者，咬唇止住了咳嗽。

凌乱的额发遮挡住视线，眼睛上蒙着的一层水雾越发厚重，可他还是看清了领地主人的样子。

他张了张嘴，哑着嗓子开口道：“罗斯……咳。”

对方脚步一顿，算是答应了。

切尔咽下溢到嘴边的鲜血，抹掉眼边的几颗水滴，银瞳重回清澈，聚焦到一米外的女妖身上。

他没戴发冠，鎏金长发披散在身后，垂过腰际，比缎子还柔顺，却能像粘网般将小猫笼住，让他感到窒息，无处可逃。

一双祖母绿竖瞳表面淬满星光，眸底燃着不熄的火焰，就如同这深渊，平静下蕴藏致命的危险。

他们四目相对，目光交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彼此。

切尔得以看清枯树的真面目，它的枝干由一根根藤蔓纠缠而成，末端隐入土里，再发散成独立的藤蔓，形似藤精和树妖的结合体。

“咳，”切尔喉头腥甜，别过头去轻咳。

他脸色苍白，唇边还挂着血丝，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肩膀一颤一颤。

艾洛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眸光微动。

真难看啊，勇者。

“你叫什么？”他冷冷地问道。

“……迪派·戈德弗雷，”切尔说出了仇家的名字。

艾洛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身体却做出了反应，翠眸中珠光一闪，将眼前青年的白发幻视成金色。

“你有兄弟姐妹吗？金发的，人。”

“有……很多。”切尔直盯艾洛的眼睛，无比真挚地回答。

“波斯特·戈德弗雷，雪莉·戈德弗雷，索特恩·戈德弗雷，马德拉·戈德弗雷，比安卡·戈德弗雷，汤姆·戈德弗雷，杰瑞·戈德弗雷……”

他像念经一样吐出一大串人名，真假掺半，有的还是现编的。

五十个“戈德弗雷”后，切尔越念越顺口，女妖越听越迷茫，眼神逐渐放空。

艾洛头顶盘旋着数不清的“戈德弗雷”，他紧急叫停，让藤蔓捂住咪咪叫的嘴。

“唔唔，”切尔似乎意犹未尽，两只豹耳直立而起，聪明毛抖了又抖。

“你，闭嘴，”艾洛垂下眼睑，满脸疲惫。他额发凌乱，却也正是这种倦怠感柔化了眉眼，使其看起来不再那么扎人。

切尔乖巧地点头，跪坐在原地等候指令。他已然了解，眼前的女妖想从他身上套出什么。

女妖在找人，找一个地上的人，而这个人似乎与自己有联系，这样看，他在短时间内不会被杀掉。

与此同时，艾洛不禁打了个哈切，露出两颗小尖牙，像条要冬眠的蛇。

今天错过了午休，身体有些不适应。

他瞥了眼切尔，似在不动声色地警告。

切尔勾唇笑笑，小脸一抬，乖顺地眨眨眼，“我不会乱跑的。”

跑进魔兽胃里吗？

怕对方不信又加一句，“我可以向正义女神起誓。”

在神明见证下，双方自愿立下的誓言受法则约束，违叛者将受天罚，是人们熟知的维护自身利益的做法。

“不用，”艾洛头也没回。

“那样会显得我很无能，连杂种都约束不了，还要借助别人的力量。”

“……”切尔张了张嘴，没发出声。

相比对方的坦荡，他觉得自己有些卑劣。

话音未落，枯树精蠕动起来，用藤蔓搭出一段楼梯，通向女妖的小巢。

深渊中没有落幕的时候，争斗永不停歇，白天和夜晚无从判断，只能根据饥饿度自行规划，饿了就出去捕猎，饱了就睡觉。

现在是艾洛的夜晚，切尔的白天。

一人一龙在怪诞的花海中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共识，短暂地和平共处。

半晌后，勇者靠在树下休憩，腹中空空，饿得想尝尝那些晶莹剔透的小花。

切尔立即付诸行动，掐下最近的一朵。

那朵花尖叫一声，跑了。

是的，它发出一阵“吱吱”声，花蕊下伸出六条腿，跑了。

切尔冷着脸瞬移到树后，离这片花海远远的。

过了一会，他不由自主地望向通往外界的洞口，想到通道里那些蝎子和蜈蚣，眸色暗了暗。

十分钟后，切尔攥着两串烤好的节肢动物站到树下，轻声呼唤“罗斯”，一声比一声高。

正躺在巢默数“戈德弗雷”助眠的艾洛一时没反应过来。

罗斯，谁？

好像是我。

他让藤蔓把贡品卷上来，前后看了看，连着签子吃光，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

味道不错。

切尔在树下等候，没等到艾洛毒发，无声地笑了笑。

很好，能吃！

大猫兴冲冲地跑回篝火边，边烤边吃。

水晶花从杆上跳下来，跟着捡食甲壳。

切尔暗暗观察这些满地乱跑的花，发现它们似乎是某种虫子，和枯树精达成了共生关系。

水晶虫四处走动，为藤蔓挖掘出通道，锁定猎物，藤蔓会出面抓捕猎物，为虫子提供食物，而虫子进食后会分泌出养料供给树妖。

不知他和罗斯能不能像它们一样合作共生。

恐怕很难。

不过他会尽力展现自己的价值。

切尔吃完了，把火用土盖住，转回树下找块平坦的土地准备入睡。

经历了这么多荒谬的事，他的大脑和身体都迫切需要休息。

切尔刚阖上眼，头顶却传来枝干折断的脆响，下一秒，艾洛从天而降，脚下扬起一圈尘浪，扑了他满脸。

天亮了。

“咳咳，”切尔撑起身子咳嗽，想说什么都就着土咽下去，一天下来，嗓子火辣辣的疼。

他眯着眼睛从地上爬起来，跟到艾洛身后。

艾洛头也不回，走出几步发现身后跟着一条狗。

“回去，”他本能地呵斥一声。

“我可以帮你，”切尔背起耳朵，走近一步。

他长的比艾洛高，离得越近越有存在感，压迫力也越强。

“不需要。”艾洛不再管他，自顾自向前走，切尔仍执拗地跟在他身后，没有退却的意思。

两人默默穿过通道，这次，毒虫们不再抱有敌意，缩到巢穴深处。藤蔓趁机带走几只虫，喂给水晶虫产出养分。

他们走出山洞，一条鸡冠蛇突然从岩石裂缝中弹起来，咬向切尔的脖颈。

混沌的银瞳霎时清明，可他已来不及做出更多动作，只能抬手格挡。

深渊中危机重重，只要是活的就都能要了他的命。

斑斓毒蛇一闪而过，黄绿相间的脑袋被艾洛一把攥住，捏碎了骨头。

殷红的血液和粘稠的毒素混在一起，拉出丝线。

“回去，”这是最后一次警告。

切尔眸光微动，扶上剑柄，犹豫几秒后吐出一个字，“不。”

“我不想……那样死去。”

被豢养，然后等失去价值后被屠宰。

这句话中蕴满倔强和不甘，让艾洛想起自己死前的呢喃。

他听见自己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把法杖递给切尔，沉声告诉他拿稳。

“握着它，比你强的魔物会把你看成虫子。”

小到不起眼那种。

“……好，”切尔若有所思，忽然想到那头转身就走的龙兽。

握杖的手逐渐用力，他心中升出暖意。青年看着女妖的背影，唇角微不可查地翘起。

走出几步后，切尔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

他试探着开口问道：“你看见的我……也是虫子吗？”

一只披着甲壳，头顶触须的蟑螂？

艾洛偏过脸，隔着黑纱看向他，眼里一片清明。

面前的青年长相俊朗，鼻梁高挺，眼神清澈，银瞳中闪着珠光，薄唇抿出温润的弧度，两对圆耳立在头顶，四肢匀称有力，一身劲装勾勒出肌肉纹理，朝气蓬勃，熠熠生辉。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对方明明比自己弱那么多，却还能保持人样。

这是谬误，得改。

“是的，你像只飞天大蟑螂。”